or8b-ep2:棕榈树下(5)
古斯塔沃·苏亚雷斯·卡尔多苏上校仍然能够回忆起他作为巴西远征军的一员参加世界大战的时光。整整十几个月里,他睡在野外或战壕之中,得不到片刻的安宁,每天都要面对着德国人的重炮和一天比一天更花哨的人形蒸汽机甲。如果不是因为那段近乎地狱般的生活为他换来了他人羡慕的前程和声望,也许他会选择尽早把这一切全部忘却而不是继续将其珍藏在回忆中罢。
每当他同旁人讲起自己的经历时,那些羡慕的眼光总会让他获得某种满足感。然而,卡尔多苏上校不会对着商人或是学者说这种大煞风景的话:战争结束后的十几年里,他变得圆滑了许多,也理智了许多。现在,身为起义军派驻巴拉那州首府库里奇巴的代表,这位相貌多少有些粗犷的军人耐心地倾听着本地商人们的汇报,并同样大度地叫他们只管放心。
“我们会尽力保证商业活动的正常秩序。”他坐在市长平时招待客人的房间里,两侧挤满了前来找他商议要务的商人。如履薄冰的起义军尝试着同这些商人建立一个较为稳固的本地联盟,但对未来局势的担忧阻止了更进一步的合作。“前提是各位能够配合我们……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各位办事时也该多小心一些。”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同商人谈判了。无论是在起义发生前到处联络线人,还是在攻占城市后稳定局势,都离不开各种协商。前几次,他的手法稍显粗糙,最近则娴熟多了。既要让这些商人们相信合作有利可图,又要使得手中掌握着大量资源的大亨不至于被贪婪吞噬理智或是被恐惧驱赶到整合运动一侧,这其中的界限是仅凭理论和说教都无法探索出来的。
1932年11月初,库里奇巴基本恢复了正常,市内针对起义军人员和设施的袭击事件也有所减少。除了仍然无法征收到足够的物资这件事还让许多指挥官操心之外,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圣保罗起义军对巴拉那的控制了。这还只是个开始,前线的战斗仍未停止,起义军若不能从巴拉那榨取到足够的资源,光是稳定这里也于事无补。
卡尔多苏上校从圣保罗接到了一个又一个命令,这些并不了解巴拉那州实际情况的军官或文官要求他务必想办法为圣保罗提供足额的物资。暂时想不出怎么应付差事的上校打算先拿各类食品物资充数,同时加紧了和本地商人的协商。种植园现在派不上用场,银行家也一样,起义军需要的是经营工厂的商人。
“这里有一份订单,你们可以先审阅一下。”这天上午,卡尔多苏上校找来几个经营纺织厂的商人,希望他们能够为起义军生产服装,“上级催得紧啊。这笔生意呢,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他把话头停住,给这些商人们一点思考时间。圣保罗方面印刷的纸币越来越不值钱,但物资的匮乏使得以物易物也变得奢侈起来;至于各种特许经营权,对商人们而言反而是烫手山芋了——一旦起义军失败,他们少不了因此而遭到整合运动或是其走狗的清算。没办法,起义军又不能拿枪逼迫这些商人开工干活,就算商人们愿意合作,工厂里的工人是否愿意上工也是个大问题。
几名商人交头接耳地讨论着,他们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卡尔多苏上校,似乎想要试探上校的本来意图。卡尔多苏上校也不回避,任由他们讨论着,反正他只是代上级传达意见而已。
“上校,补贴可不可以再提高一些?”半晌过后,一个戴着礼帽的中年商人决定多讨要些好处,“之前打仗的时候,许多人都逃跑了……”
“没错,我们得把员工聚集起来才行。”另一名商人帮腔道,“卡尔多苏上校,我们确实是缺钱啊……银行又总来催债,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就不是卡尔多苏上校一人能决定的事情了。上校犹豫了许久,同商人们讨价还价。他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有些事还得圣保罗方面拍板决定才行。不过,他同样大度地表示,自己愿意以个人名义来保障生产活动的正常运行。
有了上校的承诺,商人们便放心地离开了。他们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以前也经常拜访的市长官邸,没忘记同路上的军官和卫兵们打招呼。不管谁坐在这间宅子里,可都绕不过他们。
脸色红润的上校喝了一口咖啡,摇了摇桌子上的铃铛,一旁虚掩着的侧门便打开了。穿着短袖军服的迈克尔·麦克尼尔从中走出,规规矩矩地向长官敬礼。
“你的意思是,这些人疑似秘密为敌军提供物资?”上校放下杯子,语气和脸色都严肃了许多。这些商人是起义军需要重点拉拢的【盟友】,而起义军对其中一些商人的打压可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这由不得卡尔多苏上校擅作主张,“可我看不出来他们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如果他们想多赚一份钱,那对他们来说反而是正常行为了。”
“上一次我们还缺证物,这一次我特地带来了一些。”麦克尼尔侧开身子,朝着小门另一侧挥了挥手,彼得·伯顿便抱着几件破烂不堪的军服走了进来。两人看了看卡尔多苏上校的表情,决定先把这些还沾着血污的军服放在地板上,但上校却发话要他们把军服直接扔在桌上。额头冒汗的麦克尼尔擦了擦额角,走上前去,提起了其中一件军服,“您看,这是敌军目前使用的军服,您对它应该很熟悉。”
“没错,这款式我也穿了有好几年了。”卡尔多苏上校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怀念。他把视线投向了放在旁边的另一件衣服,这件军服虽然严重破损,但同刚才那件联邦军制服有些相似。尽管款式看似相同,颜色和材质上的差异很快就被上校发现了。有些疑惑的卡尔多苏上校不动声色地又喝了一口咖啡,他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让我猜猜,你们调查了部分工厂的原料供应商、染色剂配方还有其他一些情报,从而推断出旁边这种新做的军服是本地厂家自行生产的?”
事实上,主要的调查工作却不是由麦克尼尔完成的。当伯顿意识到他可以借着协助后勤部门进行统计的机会顺藤摸瓜地了解这些信息时,他随即委托了几名军需官代他打听情报。没过几天,这些前去为起义军联络合作商的军需官就拿到了伯顿想要的东西,而麦克尼尔从中发现了一些危险的信号并决定及时警告卡尔多苏上校。不过,他多少有些后悔带着伯顿一起来了——彼得·伯顿正在吹嘘自己的功绩,仿佛全部工作都是他伯顿单独完成的。
麦克尼尔选择了暂时保持沉默,直到伯顿的吹牛环节结束之后才发言。他严肃地对卡尔多苏上校说,那些本来应该躲在丛林和山谷里的敌军竟能得到新军服,此事足以说明勾结整合运动的地下组织仍然广泛存在于社会的上层和下层。那些只会上街闹事的家伙很快就会被铲除,但体面的绅士们却能继续伪装成善人做着违法犯罪的事情。
“你说的都对,我承认。”卡尔多苏上校一时间不好判断,他打算等送走麦克尼尔和伯顿之后再找自己的部下咨询一番,也许那些真正同他们交好的本地名流可以带来更多准确的情报,“那么,就按你所说,姑且认为这些商人私下勾结敌军吧……少数对我们有用的产业都控制在他们手里,像你这样头脑灵活的人应该很清楚贸然对他们下手的后果。”
“企业没了老板也能活,换个老板就是了;没了员工,那它就得当场散伙。”麦克尼尔面不改色,他仍不确定自己的应对方法是否有效,眼下他只是凭着直觉去指出问题所在,“选择权在您手里,我只是提供些参考建议而已。”
“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敌人的抵抗很快就会被消灭的。”卡尔多苏上校考虑了一阵,还是决定先处理别的事务,“嗯,有一点确实值得我在意,那就是这些物资是怎么被送到敌人手里的。把这个环节打断就行,至于那些商人……还是让他们自己反省比较好。”
“是,长官。”麦克尼尔再次向卡尔多苏上校敬礼,他向着伯顿使了个眼色,让伯顿把桌子上的军服拿走并顺便把污渍也擦掉,“我会尽快把事情搞清楚,请您放心。”
伯顿也向着卡尔多苏上校忙不迭地敬礼,他抱着那些用来当证物的敌方军服跟在麦克尼尔身后从会客厅的侧门离开,绕到市长官邸后方。看守在那里的卫兵礼貌地向这两位【长官】敬礼,麦克尼尔也同样礼貌地回礼。两人没有回麦克尼尔的住处,而是径直前往市内的一处仓库,他们还得把军服送回原地才行。
尼克·西摩尔·帕克无精打采地站在仓库门口,样子活像是看守仓库的保安。他见到麦克尼尔和伯顿归来,连忙热情地走上前去询问事情的最新进展。
“不会有什么进展的,帕克。”伯顿扫兴地把那几件军服丢在地上,“咱们事先都说过了,这些商人就是本地的宝藏啊。谁都不敢动他们,我们不行,整合运动也不行。”
“因为他们真的控制了资源,而不是像某些抱着钱罐子的家伙那样只能等着强盗上门把自己的全部产业抢走。”麦克尼尔把这几件破损的军服叠好,放在仓库的角落里,那里还堆积着一些类似的个人用品。这些从被击毙的敌军士兵身上扒下来的装备最近成为了麦克尼尔比较看重的线索,他或多或少地相信自己可以借此找出那些潜伏起来的敌人。整合运动一日不除,巴西一日不得安宁。
斯塔弗罗斯出去执行任务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三人在仓库中休息了一阵,讨论着接下来的行动方案。伯顿主张按照卡尔多苏上校的要求去重点监视那些嫌疑重大的商人和企业,哪怕他们在通讯不便的情况下贸然分头行动会面临着更大的风险。
让别人代他们办事显然更方便一些,而且这也是麦克尼尔比较欣赏他的养父所罗门将军的一点。唯一的风险在于情报泄露,然而考虑到卡尔多苏上校本人无意中向那些潜在的间谍泄露的秘密说不定已经超出了他们的容忍范围,此时再纠结于此事毫无意义。敲定计划后,麦克尼尔让伯顿再去另找人执行任务,尤其是要注意同斯塔弗罗斯的配合。
“另外,虽然我并不想承认这一点,但我们确实得另找办法对付敌人的魔法师了。”麦克尼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些家伙从来没露面,他们只需要把恶魔引来攻击我们就可以带来无数麻烦……就算是scrin也能被离子炮打得灰飞烟灭,可超自然生命却不一样。”
“我总觉得这些【恶魔】更像是幽灵。”帕克的见解更新奇一些,“在我的印象里,恶魔应该是用正规军成群结队地杀人放火的怪物而不是偷偷摸摸搞些小规模袭击的一般货色。那种事,随便什么怪物都能干。”
“这群怪物只是恰好被称呼为恶魔而已,其实我并不觉得它们来自地狱。”麦克尼尔摆了摆手,他回忆着自己和斯塔弗罗斯真正遭遇恶魔的那次经历,好奇心已经战胜了惊悚感,“你们不必着急,因为这种事还得岛田真司或是舒勒出马才行。咱们呢,就算把自己关起来想办法,也找不出什么好主意的。”
附近的联邦军散兵游勇被清理干净之后,麦克尼尔连找乐子的机会也没了。失去了近在咫尺的联邦军之后,起义军控制的城市中很少发生新的袭击事件,也许是由于整合运动成员和同情者都失去了获取军火的重要渠道。他不能允许自己百无聊赖地在城中闲逛,于是他为自己另找了一份差事去帮助卡尔多苏上校获取更多用于支援圣保罗方向的资源。
说是获取,其实更不如称之为压榨。巴拉那州的种植园数量远远多过工厂,即便是这些工厂当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无法服务于战争。务实的卡尔多苏上校在意识到根本没法找个安稳的后方环境生产军火后灵活地调动了其他物资去支援圣保罗方面,但圣保罗对此并不怎么满意。起义军指挥官们头顶的压力开始逐渐加大,连带着也影响到了士兵们的情绪。
虽然巴拉那州基本上恢复了正常秩序,本地居民对外来户的不满还没有完全消失。当起义军把目光投向了少量能够派上用途的工厂时,他们同样也尝试着建立自己的工厂来生产用于车辆和其他装备、载具、大型机械的蒸汽机。招工事务一波三折,被高强度工作和摊派的大量任务摧毁了自信心的工程师连同工人一起逃跑了,而起义军没有办法把那些人抓回来继续工作。试图讨好本地商人的起义军好像忘记了他们该依靠谁,只是就连此刻的麦克尼尔也还未能认清这一点。
彼得·伯顿跑去找后勤部门的熟人,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自己所听闻的情景:
“哎呀,在这么紧张的时候,他们竟还要往别州走私东西呢。”伯顿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在他口中,颠倒黑白乃至起死回生都算不上什么,“一想到我们的战友在前线连衣服都穿不上,我实在是担心得很啊。”
负责采购工作的军官们并不在乎合作伙伴私下里做了些什么生意,伯顿的第一轮劝说以失败告终。第二天,他穿着一件背心来找同伴们喝酒,言语间提及自己的新衣服又坏掉了,并趁着喝酒的机会大肆诅咒那些以次充好的厂家。
平日过于真性情的伯顿把众人都骗了过去。席间有两名军官对此产生了怀疑,并打算核实一下情况。这些小动作在几天之后就被伯顿所知,他保持着冷静,一面关注着这些不知情的盟友的进展,一面催促麦克尼尔让斯塔弗罗斯多提供一些情报。
“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11月8日,斯塔弗罗斯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看起来十分疲倦,就连脑袋上的头发似乎也少了些,“这又不是打仗,没法只凭着一股狠劲快速得到结果的。”
“没关系,我很有耐心。”麦克尼尔低头看着最新的战报,他的心思依旧被前线的战况牵动着。不提北方的共和军,先前起义的三州都在不同程度内进行了大规模动员,又征召了大量士兵参战,却还是没有办法压制迄今为止仍未进行总动员的联邦军。没办法,人比枪多,征召再多的士兵也不会减轻前线的压力。“也许你的卧底需要一个电台来和你联络,尤其是在我们未来离开这座城市或巴拉那州之后。”
“那你可高估我和他们了。”斯塔弗罗斯干巴巴地笑了笑,他提起一包咖啡粉,胡乱地倒在杯子里,“只是些害怕自己会在整合运动反攻回来之后被杀全家的普通市民而已,如果整合运动到时候不杀他们,他们的忠诚会倒向谁呢?反正我说不准。”
“能利用一下他们,也好。”麦克尼尔抢过了斯塔弗罗斯的杯子,又指了指自己放在窗边的罐子,那里还装着些咖啡豆,“行了,这种军用品比药水更难喝。我给你弄点真正的饮料。”
斯塔弗罗斯喝着麦克尼尔的咖啡,提起了他从自己刚发展的边缘间谍口中获取的情报。整合运动似乎要接收一批货物,为此他们会出动人员前去护送这批重要物资。听到斯塔弗罗斯谈起此事时,麦克尼尔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伯顿近些日子负责的工作,他记得伯顿曾提起过那几家可疑的纺织厂最近说不定又要运送一批货物给敌人。倘若能把对方抓个现行,也许卡尔多苏上校在动手铲除这些人时就会少一分犹豫。
“巴西的咖啡真不错,起码很符合我的口味。没能跟你们去上一个平行世界享受一下那些美食,还挺遗憾的。”斯塔弗罗斯放下杯子,舔了舔嘴唇,“说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总觉得我以前好像来过这里。”
“也许您生前曾经到巴西旅游过吧。”麦克尼尔应付了一句,便拿走了杯子,他得趁里面的咖啡残渣成为杯子的底色之前把这杯子清洗干净,“还是珍惜我们在这里休息的时光吧,我们得把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
通过多方对比情报,彼得·伯顿确定了纺织厂偷运物资的时间。到了行动即将开始的关键时刻,他不能放心地把事务再交到别人手上,便决定自己亲自前往现场监视。为了防止日后敌人抵赖,伯顿说服了斯塔弗罗斯通知间谍预先偷出一件即将被送走的衣服作为证据——在那衣服被送到他手上之后,伯顿就呆住了。那是一件起义军的军服。
“不对啊,难道他们真的在认认真真地生产我们的军服?”伯顿心里七上八下,他相信自己的头脑,而眼前的事实令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严重怀疑,“不,如果是这样……没那么多巧合。”
11月11日夜间,彼得·伯顿抵达了斯塔弗罗斯所获知的其中一处疑似交易地点附近,位于库里奇巴正北方向。这里的交通情况更为不便,而且没有通往圣保罗方向的道路,正适合成为转移重要物资的地点。他安静地躲在树丛中,等待着车队的到来。
凌晨四点多,精神依旧亢奋的伯顿终于等来了他的目标。两队运输车同时抵达了现场,蒸汽机引擎的巨大噪声震得他直皱眉头。真不知道这个平行世界的人类是怎么把蒸汽机开发得如此高效的,伯顿在思考了几秒之后就放弃了思索,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想看清另一行人的踪迹。手中的照相机会为他忠实地记录两队可疑人员的相貌,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一个也别想跑。
“什么人?”警觉性很高的敌人向着伯顿所在的方向张望,“……有埋伏!”
还没来得及见证交易开始的那一幕,伯顿便不得不转身逃跑。他顺着树林一口气跑出了几千米,躲在水沟里藏了大半天都没敢出来。脸上带着一道伤疤的合众国志愿者小心地把相机捧在怀里,样子虔诚得如同护送同伴的骨灰盒一般。
“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伯顿的心头被疑虑充满,“专业得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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