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鉴倒是果决之人,当即说道,“都到这个份上了,老夫还有什么不敢听的?”
裴元看着何鉴,平静道,“你让人把马中锡杀了,然后同时嫁祸杨一清和杨廷和,你觉得会怎么样?”
何鉴闻言,脸上失色道,“什么?”
裴元继续蛊惑道,“嫁祸杨一清,激怒杨一清。嫁祸杨廷和,激怒杨廷和。”
“而你,将会成为举足轻重的第三人。”
何鉴听了勃然大怒,指着裴元怒道,“你大胆,你狂妄!”
裴元摊摊手,一脸无辜的问道,“我说什么了?”
“你!”何鉴当即就想怒斥。
裴元伸手一拦,装傻道,“我什么也没说,你什么也没听到。”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你栽赃不了我,我也栽赃不了你。”
何鉴脸上怒意不减。
裴元稍停了片刻,仍旧用那欠揍的语气,又继续道,“我听说马中锡在牢狱中已经重病,命不久矣。”
“若是得知有人利用他,攻击杨一清。说不定……”
“啊,就说不定呢。“
“听说马中锡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是不是找个人帮着劝劝……”
裴元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他脸上带着笑,悠然起身就往外走,话中依旧带着那欠揍的语气,“说多了说多了。”
何鉴目光冰冷的注视着裴元,却一直沉默着。
裴元到了堂外,向陈心坚摆头招呼。
走。
陈心坚向堂内张望了一眼,好奇的询问道,“千户,谈成了吗?”
裴元没好气的说道,“我哪知道?”
又无所谓道,“他就是不出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矛盾就在那里,无非是看谁去挑破罢了。”
两人出了李东阳的府上,陈心坚提议道,“千户,大都宪找你好几次了,要不要去见见?”
自从天子抛出“义子策”后,左都御史李士实就彻底坐不住了。
只不过他已经没心思再琢磨恩科的事情了,他忧心忡忡的是,这“义子策”对皇权的稳固作用,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这次为了平定霸州之乱,边军和京军精锐尽出,许多的骄兵悍将崭露头角。
若是被朱厚照尽数笼络了去,那就算宁王恢复了三卫,恐怕也徒呼奈何。
只不过李士实每次来找裴元,都被裴元故意回避开了。
裴元想了想道,“不着急,再看看吧。”
这一看,又是数日过去。
不管是朝中还是京中舆论,竟然丝毫没人提起马中锡的事情。
裴元听了陈心坚的回报后,不由大感诧异,“何鉴这么要脸的吗?”
这可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关键时刻了。
裴元不相信何鉴还有什么别的门路可走,难道他就这么等着边宪和萧翀来一出王姐归来?
何鉴只要是个合格的政客,就该明白现在要做什么决断了。
陈心坚有些担心的对裴元道,“千户,那何老儿不听你的,会不会影响咱们接下来的计划?”
裴元长叹,“不想这何鉴也是个不堪大用的,罢了,使用备用方案推他一把吧。”
裴元猜测,应该是何鉴对自己的身份有所顾虑,所以才宁可慢慢等死,也不愿意平白冒险。
既然这样的话,那裴元只要主动掀桌,让何鉴意识到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他自然会忍不住出手,将事态引导向对他最有利的方向。
于是,很快,在城外驿站养病的山东镇守太监毕真,就再次发出雄文,重论马中锡案。
毕真认为,霸州贼恶劣不堪,根本不是靠教化能够安抚的。
马中锡当年希望用仁义感化那些叛贼,结果却被叛贼戏耍,以至于叛贼越发肆虐。
由此也可以看出,单纯的德政,并不能阻止那些丧心病狂的贼人。贼人是否反乱,也和地方的治政没有太大的关系。
是以武臣们推责各州县,完全是在混淆视听,无理取闹。
这下就连朝中部分清流,也忍不住嗟叹一声,真贤宦也,谷大用之流若豚犬耳。
随着马中锡案回到众人的视线,关于当年马中锡案的始末,也被人为置顶,成为当前最热的话题。
马中锡案的事实比较清楚。
当年刘六刘七起事的时候,朝廷让马中锡和惠安伯张伟带领京军,对霸州叛贼进行围剿。
马中锡虽然声望很高,但是不懂兵事。
惠安伯张伟乃是外戚,是个跑来刷战绩的纨绔。
两人商量一番后,右都御史马中锡觉得,应该在自己擅长的战场击败敌人。
比如,儒家义理?
于是,马中锡宣布,霸州乱贼都是良民,都是赤子,他们之所以反叛是被酷吏和太监逼迫的,应该推诚待之,这样他们就会不战而降。
随后下令:贼所在勿捕,过勿邀击,饥渴则食饮之,降者待以不死。
简而言之,就是贼人在的地方不能去抓,贼军路过不能攻击。贼人饿了要给他饭吃,渴了要给他水喝。贼人投降了也不能杀,要用仁爱感化他们。
对此,霸州叛军表示:真爽啊!
其他百姓:我也想爽!我也想当霸州叛军!
于是原本可以迅速扑灭的小火苗,立刻四处乱窜起来,最终让整个北方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毕真这个时候再论马中锡案,对比这一两年被焚毁的城池、死伤的百姓、消耗的钱粮,众人才越发清醒的看明白,当那些农民变成暴民,其实就已经回不去了。
所以马中锡这个“在关键节点做出关键错误判断”的人,才是整场大叛乱,最需要讨论的一个人。
随着对马中锡案的探讨越来越深入,和这件事相关的三个人也成了舆论的焦点。
一个,是当时力荐马中锡去平叛的杨一清。
一个,是在杨一清推荐完,并且在马中锡领兵出征后,才进行背刺的杨廷和。
第三个,是坚持高压政策,对马中锡告诫“贼诚解甲则贳死,即不然,毋为所诳”的何鉴!值得一提的是,马中锡被果断撤换问罪,也和何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这件事细论起来,杨一清有识人不明之嫌。
杨廷和则明知道马中锡是无能之辈,却故意憋着坏不吭声,等到马中锡带兵出发之后,才出来提醒马中锡不堪用。
这两位大佬一个蠢,一个坏,简直棋逢对手。
相比来看,在马中锡案中,反倒是何鉴的表现果决,可圈可点。
但是,联系到之前毕真的露布上书呢?
表现果决的何鉴,在这场平叛中,又逼得很多手无寸铁的州县官员,不得不为他们承担不了的重任殉城。
一个案子兼具私人恩怨与剿抚之争,而且还牵扯当今对霸州叛乱的责任归属,简直把重点要素拉满了。
这个被放在公众视线焦点的马中锡案,因为其带来的多维思考,和开放性的推演,一下子成了整个社会层面的公众议题。
关于杨一清和杨廷和之间的龌龊,也经过一些有心人的挑拨逐渐变得明朗化。
找准了关键节点,并一手策划了此事的裴元,则在智化寺事不关己的挂机。
他像是盘踞起来的毒蛇,安静的吐着信子,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终于,在事态越演越烈的时候,裴元等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一幕。
成为谈论焦点的马中锡,忽然在牢中暴毙,引来了舆论的进一步哗然。
裴元凭着直觉就得出了判断。
——何鉴,出手了!
接下来,何鉴的果断与之前的犹豫简直判若两人。
无论是市井中、还是各类文人键政的场所,都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传言。
关于凶手的猜测,有的指向杨一清,有的指向杨廷和。
而且这两种猜测都获得了不少人的认可。
其中有一个大家普遍认为最接近真相,也最难以让人释怀的一个流言是,马中锡深感自己愧对杨一清,不想成为杨廷和用来攻击杨一清的武器,因此宁可自杀也不愿意苟活。
据说,杨一清本人在听到这个流言后,脸色阴沉的可怕。
杨廷和也暴怒不已。
在这样的流言影响下,朝堂的氛围也变的压抑起来。
有可靠消息,吏部天官杨一清和首辅杨廷和这些天,在很多议题上都出现了极为激烈的冲突,原本就陷入僵局的议功和赏罚再次出现了波折。
朝臣们预期过,两人间的矛盾,可能会在战后秩序成型后,逐渐明朗化。
但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马中锡的死,彻底的将两人间的矛盾激化,撕破了表面的那点和气。
许多没有骑墙资格的中低层的清流,已经被动的开始站队。
杨廷和树大根深,自不必提。
杨一清虽然底子薄,但是却有凝聚力很强的江西帮站在他身后。这可是杨一清干翻刘瑾之后,吃到的反刘瑾、焦芳红利。
朱厚照看着文官们的热闹,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喘。
——这也太刺激了吧。
既然兵部议功结果被搁置,朱厚照就开始小心翼翼的推动自己的义子策。然后按照皇庶长子贺环的建议,让义子们各自献出一部兵马,拉来京城操练。
文官们看了一眼,没怎么上心,继续重点关注杨一清和杨廷和的决裂。
朱厚照又下令,说是当年汉太祖议论功劳的时候,为了明辨功勋,评出功劳第一,让诸大臣议论。因为当时多有争议,后来关内侯鄂君出言明辨,评定萧何第一,曹参次之。
汉太祖说,“吾闻进贤受上赏。萧何功虽高,得鄂君乃益明。于是进封鄂君故所食关内侯邑封为安平侯。”
今日朝廷议功纷纷,动荡社稷。百户裴德能明辨其中功过,恰似汉初鄂君。
因此加封裴德为永寿伯。
文官们听了大感诧异,这就加永寿伯了?杨廷和干什么吃的,怎么没人出来组织反攻?
对了,说起杨廷和,马中锡到底是不是他逼死的?
朱厚照又小心翼翼的下令,赐太平仓为永寿伯裴德府邸,以太平仓空阔地,屯扎训练边军。
文官们终于觉察出有点不对劲了。
太平仓紧挨皇城,若是屯扎了大票边军,这可比天子在豹房小打小闹要严重多了。
那个裴德……,八成就是天子用来屯兵建衙的白手套吧。
糟了,天子要反!
于是满朝文官们这才慌乱起来。
原来在杨一清与杨廷和决裂的这段时间,天子已经完全突破了兵部的防线,迅速的扩张了他在武人中的影响。
而本该在这中间担任最强中坚的兵部尚书何鉴,却摆烂一般对此事不闻不问。
何鉴的处境,满朝文武大致都心知肚明。
边宪和萧翀随时可能翻案回朝,何鉴就算拼命阻挠皇帝,最后恐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与其现在吃力不讨好的得罪皇帝,然后等边宪和萧翀回朝后报复,何鉴还不如干脆摆烂。
要是想让何鉴顶上去,那就得让何鉴没有后顾之忧。
可是“边宪、萧翀案”牵扯到的两人,偏偏正好是现在正在对立的杨廷和与杨一清。
这三个人合起来,又组成“马中锡”案的三方势力。
这一切波诡云谲,都像是有一支神秘的大手,在背后牢牢地操控着。
就在文官们的声势大受打击,那些武官们声势大振的时候,裴元终于等到了最佳的出手机会。
裴元唤来陈心坚,对他吩咐道,“去把大都宪叫来。”
陈心坚闻言提醒道,“千户,你晾了大都宪这么多天,只怕大都宪身有怨气啊。”
裴元懒懒道,“尽管去就是。”
陈心坚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与他同来的还有左都御史李士实。
李士实见到裴元,果然有些不悦,开口质问道,“裴贤弟这些天,为何一直躲着老夫?”
裴元叹息一声,也不正面回应李士实的话,指了指桌上的酒菜,只道,“今晚和大都宪一醉方休。”
李士实见裴元这般,大感诧异。
他犹豫了下,问道,“贤弟莫非遇到了什么难事?”
裴元等李士实坐下,直接自斟自饮,连喝三杯。
李士实有些疑惑,“贤弟?”
却见两颗泪水从裴元眼角滑落。
李士实都看呆了,“贤弟?!”
裴元擦了把脸,一把抓住了李士实的双手,哽咽道,“大都宪,小弟对不起你啊!”
李士实顿时慌了,“贤弟,这是怎么说的?”
接着,李士实像是求证,又像是自我开解一般的对裴元说道,“莫非是为了之前躲着老夫的事情?老夫也知道裴贤弟的难处,天子扩张兵权,不是区区你我能做什么的。”
却见裴元摇头,满脸自责道,“小弟一时不察,没看破别人的算计,让大都宪落入别人的圈套而不自知。实在是小弟不称职。”
李士实听的心惊肉跳,老夫又被人算计了?我怎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