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一转念,李士实又忍不住先忧后喜。
忧的是,他这个老同志又要被人偷袭了。
喜的是,偷袭他的不是裴元裴千户。
刚才李士实看到裴元落泪,说对不起他,心脏差点没蹦出来。
他不怕别人对不起他,他就怕裴元对不起他。
这个人,心太脏。
这会儿听说对付他的不是裴元,饶是以李士实的城府,也忍不住破涕为笑,脱口而出道,“这是好事啊!”
???
一向自问面对大都宪时游刃有余的裴元,直接被整不会了。
不是,大哥,你……
好在李士实也反应过来,自己有逻辑不通的地方。
转而催促道,“贤弟快讲,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要坑害老夫?”
裴元看了李士实一眼,半晌才说道,“你让我吃口菜缓缓。”
正好李士实也要喝酒压压惊,两人一阵觥筹交错后,裴元才长叹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小弟为何亲近大都宪,大都宪心中也该有答案了。”
“当今天子无子,孝宗皇帝也只有陛下一个儿子。一旦陛下有个闪失,朝廷怕是要另择贤王的。”
他们连合伙藏匿霸州贼首的事情都干了,也没什么不能敞开谈的。
李士实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左右看看,见只有陈心坚侍立在旁,索性也说了明话,“老夫已经多次去信,在宁王面前提过贤弟的名字。”
“宁王正求贤若渴了,对贤弟也是心向往之。”
“贤弟若是有暇,不妨往南昌去走一遭。若能早定君臣之分,日后朝中必有贤弟一席之地。”
事实上,李士实在给宁王的密折中,高度评价了这位裴千户的危害性。
并且高屋建瓴的提出,“宁王欲得大明,必须先得千户裴元。裴元不安,则社稷不能安。”
只不过,裴元显然对去南昌见宁王,没有太大的兴趣。
他都有齐天大圣孙悟空当后路了,还在乎什么宁王?
不过,话题展开到这,倒是让裴元想起一件事来。
等把朝局梳理完毕,就该回山东收拾德王系和鲁王系,这两大藩王世系了。
宁王作为朱氏长者,关键时候的发声,还是很重要的。
在历史上,好像宁王确实装了个逼,以朱氏长者的身份跑出来约束了下宗室,还为他博得了一笔不小的声望值。
那是因为什么事情来着?
裴元想了一会儿,一时没有头绪。
便对李士实说道,“小弟身无寸功,有何颜面去见宁王。”
李士实很诚恳的说道,“你人到了就行,何必顾忌旁的事?”
按照李士实的观点,只要宁王夺取天下的过程中,裴元这混蛋不添乱,就值一个伯。
裴元索性暗示道,“小弟在山东平定邪教,颇为德王、鲁王的事情烦恼。若是机会得便,必有以报。”
李士实闻言大喜过望。
德王和鲁王可都是比宁王还壮大的强藩啊。
德王仗着哥哥宪宗的宠爱,得到了山东大片的土地和人口。
鲁王则依靠着和孔家的多代通婚,间接的与很多文官家族成了姻亲,政治号召力不容小觑。
这两大强藩又离京城很近,是宁王上京的两大隐患。
若是能重创一两个,绝对是大功一件。
李士实当即满口承诺道,“若是贤弟果有作为,宁王必有厚报。”
裴元也说的明确了些,“这些事毕竟牵扯到两大强藩,若是宗室有些争议,还得宁王以朱氏长者的身份,出来平息言论。”
李士实毫不犹豫道,“只要贤弟不授人以柄,就算是宗室也不该无理取闹。”
这点善后的担当,宁王还是有的。
裴元心中又添了几分成算。
当即画了个大饼,“等到此事做成,小弟心中有了底气,就去南昌朝觐宁王。”
李士实大喜,连声称好。
两人又饮几杯,李士实忽然回过味来。
不是。
刚才不还在谈有人要谋算老夫吗,怎么话题转到这里了?
李士实连忙问道,“贤弟,刚才你说有人要坑害老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元喟然叹道,“其实和我刚才所说的事情,也有点关系。”
裴元对李士实正色问道,“假如,异日宁王有幸登临天子之位,不知会如何安排小弟?”
李士实毫不犹豫的说道,“以贤弟之能,只要愿意为宁王效力,封为国公等闲事耳。若是立有殊勋,如徐达、常遇春这般,死后异姓封王,也不是不可能。”
这可是能同时按住朝廷大军和霸州叛军二十多天的猛人!
李大都宪深刻的认为,从实力地位出发,裴千户应该得到这样的尊重。
裴元点点头,没有细问,而是又道,“那以大都宪的地位、德望,又作何期许呢?”
李士实露出笑意,谦虚的说道,“这个嘛,老夫素来淡薄名利,到时不过是归隐山林罢了。”
裴元闻言却笑,随后不咸不淡的说道。
“杨廷和、杨一清、李燧、孙交、张子麟这些人,也想淡泊名利,到时候归隐山林。”
李士实闻言脸上一僵。
他费心费力的帮着宁王造反,除了双方是姻亲关系,只被被动下水,还因为他内心中也是个不甘寂寞的人。
这样的人,说什么淡薄名利、归隐山林?不过是扯淡罢了。
可是裴元刚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让李士实意识到了一件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
虽然那些朝臣在接受宁王暧昧的时候,双方表现的似乎十分亲密。
但是随着朱厚照无后的征兆越来越明显,群臣们早就心思动摇了。
要知道别的皇帝子嗣少,要么是早夭养不活,要么是不贪女色。
可朱厚照一直有荒淫的名声,这么胡搞乱搞的播种了那么多年,却连一根苗都没长出来,那就很说明问题了。
然后等群臣们开始认真考虑以后的事情,自然就发现有一个投靠更早的老头……,挡住他们的路了。
裴元刻意的用同样的话,将这些人和李士实归类在一起,就是明晃晃的提醒李士实。
你们,是属于同一个生态位。
想到深处,李士实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
就听裴元略带怜悯的看着李士实说道,“大都宪身为本朝七卿之一,平日虽然劳心劳力,但也算能从容应对。”
“其中的主要原因,就是那些人彼此也要争权夺利,根本腾不出手来专门针对大都宪。”
“就以当前最火热的‘边宪、萧翀案’和‘马中锡’案来说,其中牵扯到的三人,杨廷和、杨一清、何鉴,若是他们某一人全力对大都宪出手,大都宪还能够这般从容吗?”
李士实的脸色难看了下去。
杨廷和,他不行。
杨一清,他也不行。
何鉴,他还是打不过。
裴元却一点也不体谅李士实的心情,“作为最早投效宁王的顶尖文臣,大都宪可是挡住所有人的路了。”
“何止杨廷和、何止杨一清、何止何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抢着和您一起淡薄名利,归隐山林呢。”
李士实的脸色彻底白了下去。
以往的时候,身为正德朝的大七卿之一,李士实还能乐呵呵的看别人的热闹。
而且他身为宁王那边的人,还隐隐有超脱之感,算是朝中的特殊存在。
但是随着宁王接盘的可能性越来越高,那些人打着打着,就把刀瞄准了自己是怎么回事?
他一个在外做官二十年的扑街老官僚,何德何能顶得住这么多强人猛冲。
忽然间,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抱持黄金的稚子,出现在了不怀好意的人群之中。
李士实霎时间手脚冰凉,他无意识的抓着裴元的手,失声道,“贤弟,这让老夫如何是好?”
刚抓住了裴元的手,李士实却猛然回过神来,想到另一个恐怖的可能。
若是眼前这个裴千户,也要踩着自己的尸体过去,自己又如何抵挡得了这等猛兽?
他的手下意识的一缩,目光也下意识的一躲。
裴元却猛地反手将他抓住。
或许是经历了刚才心理建设的缘故,李士实差点被裴元的动作吓得晕过去,他惊惶的起身道,“贤弟你?!”
却见裴元笑着对他说道,“大都宪难道忘了吗?我是一个军户武人,以后是要等着做国公,异姓封王的人。”
“我又不用和你抢着淡薄名利,归隐山林。”
李士实醒悟,激动的连声说道,“对对对!”
两人一文一武,并不是同一个生态位,完全有着顶峰相见的基础。
也就是说,只有眼前的裴贤弟,才是能和他携手走到最后的坚定盟友。
李士实这时候才感受到裴元大手的有力和温暖,感受到在这种艰难处境下,裴元对他无声且坚定支持。
李士实看着裴元,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这裴贤弟,他真的,我哭死。
裴元为李士实铺垫好心境,顺势的就引入了今天主要的话题。
“那大都宪可知道那些未来的伙伴,是怎么为你布局的吗?”
李士实这会儿已经充分信任了裴元,忙道,“贤弟但说无妨。”
裴元慢条斯理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朝廷的安排是傅珪致仕,你辞去左都御史去做礼部尚书,然后由功劳卓著的陆完继任左都御史。”
李士实答道,“的确是有这样的默契。”
“只不过平叛至今,很多人的功过仍旧难以厘定。兵部上次草草的拿出了一个赏功意见,也因为天子提出‘义子策’不得不搁置了。”
“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关于七卿这个级别的廷推和任命,也还未正式展开。”
裴元想了想,问道,“若是廷推通过之后,就不能改了吧?”
李士实纳闷道,“贤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元道,“小弟的意思是,若是廷推通过了这些任命,等到大都宪去了礼部后,忽然又后悔了,那就没有办法再反覆了吧?”
李士实有些听不明白了,“老夫为何要后悔?如今的朝局,不就已经按照当初贤弟所预判的那样,在推进了吗?”
如今这场大议功确实做到了天下瞩目,而且随着义子策的颁布,以及文官势力的大决裂,也做到了武人最得势,文官最沮丧。
这不就是裴贤弟所说的,推动恩科,收割天下名望的最佳时机吗?
除此之外,还能污染一批人才,让他们成为宁王影响力下沉到各省的重要通道。
这会儿怎么又说到了后悔?
裴元长叹一声,“这就是小弟之前百密一疏的地方。小弟乃是军户出身,长于市井,虽然对朝中的局势略有些心得,但是缺乏深入了解其中规则的底蕴。”
“这两天,小弟偶然从户部右侍郎王琼口中得知了一件事情。原来自成化、弘治至正德以来,如今已有三朝,礼部尚书全部出自翰林院。”
“就算是礼部内部,也有非翰林出身,侍郎不得晋升尚书的潜规则。”
裴元看着李士实,轻声问道,“不知大都宪当年是何功名出身?”
李士实的嘴唇动了下,脸上先是窘迫的通红,接着很快血色褪去,又白的可怕。
他李士实,乃是成化二年丙戌科三甲第二百三十九名,赐同进士出身!
成化二年丙戌科,有一甲三人,二甲九十八人,三甲二百五十二人。
他是同科进士中倒数第十四名。
不,他甚至不能用同科进士这种说法,因为他只是“赐同进士出身。”
别说和翰林、庶吉士这等顶级读书人比了,就是面对一个正经的进士,都要低上一头。
他一个进士的青春版,怎么敢去做进士plus才能担任的礼部尚书?
若是他李士实腆着脸真去了礼部,岂不是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裴元显然也知道结果,并没继续纠缠李士实功名出身的事情。
而是缓缓道,“若大都宪按照朝廷的安排,接掌礼部,将成为三朝以来,第一个非翰林的大宗伯。如此一来,对大都宪来说,只怕不但不是什么光彩,反倒是耻辱。”
“若是大都宪能够为了宁王大业忍辱负重,留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必然自此声名狼藉,为天下人笑。就算是以后宁王正位,以大都宪来日的声望地位,再遇上其他重臣敌手,恐怕……,到时候大都宪的处境,还比不上此时此刻。”
李士实紧紧咬牙,干瘦的手也攥紧了裴元的手。
裴元继续道,“若是大都宪知道真相后不堪其辱,主动去职。那么,以大功晋位左都御史的陆完,会挪开屁股,将左都御史的位置还给大都宪吗?那无处可去的大都宪,又何去何从呢?”
裴元的目光看着李士实。
他的话语虽慢,却像是一下下的重锤,打的李士实逃避不得,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