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3-ep5:八爪蜘蛛(19)
只有通过支配更多的资源和个体才能彰显出自身的威严,这是一些还没有习惯转变思维方式却已经站在顶点的新贵的旧想法。同这些近似暴发户一样的同行相比,另一些人更加低调,他们早已明白权力和威严并不会和面子联系在一起。但是,过度的简朴和低调有时反而会起到反作用,甚至让自己的对手误以为自己衰弱得不堪一击。于是,适当地展现自身的实力也成为了大人物们的必修课:为了保住自己已经取得的一切,他们必须在每一个细节中尽可能地排除自己的弱点。
若说适当的低调能够赢得好感,过分的低调则可能引来同类的敌视。幸运的是,那些一贯保持着低调的人总算迎来了属于他们的春天。随着许多涉嫌参加兵变集团的高级军官被逮捕,空出的位置留给了那些因为不会拉帮结伙而被孤立的军官们,他们迫不及待地抢占了同僚留下的职务,并雄心勃勃地计划利用金京荣开创的新局面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和某些随意地招呼军官充当自家佣人的高级将领相比,这些能够幸运地留任的军官们多半都在某一方面有着过人的素质。即便他们的业务能力有些堪忧,忠诚和道德水平至少得到了保障。
最艰难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也该轮到新的胜利者进行享受了。少数仍然固守着过去规则的人,这一次再度成为了少数派。旁人并不理解他们的决定,并无端地认定他们通过沽名钓誉来在金京荣那里换来一个更加沉重的筹码。纵使他人以嘲讽甚至污蔑来进行评判,始终如一的前行者们仍未动摇。
大部分士兵和军官被派去协助市民清理在战争中成为废墟的城区,他们不得不把大部分时间用于从废墟中抢救出重要的个人物品。这些并不真正具有经济价值的物品对当事人而言可能代表着比生命还重要的回忆,由不得士兵们怠慢。住在高档别墅区的富人们也想得到相同的待遇,即便他们的宅子没有在巷战中受到严重破坏,他们依旧前去寻找军队的代表并希望军队派出一些士兵帮助自己打理偌大的花园。
他们得到的是更多的闭门羹。
除了亲自动手干杂活之外,养尊处优的大人物们别无选择。多亏他们仍然有着用于购买自动机器人的流动资金,加上先进的义体极大程度地强化了他们的躯体,这才使得他们不至于被淹没在垃圾堆中。悻悻地返回各自宅院的大人物们不由得开始羡慕那些仍然留任的将军,起码受到金京荣信任的军方人士仍然有机会假借各种名义指使士兵为自己干活。
或许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连逢年过节也只会吃泡面充饥的安忠焕将军。担任合同搜查本部部长后不久,他一直暂居陆军总部内,直到调查工作最近因为重要证人的频繁遇害而陷入僵局,他才终于得到离开岗位的机会。像往常一样,安忠焕中将独自一人步行返回家中,没有叫来任何帮手,一个人默默地清理着狼藉一片的地板。
他站在被用作仓库的房间门口,注视着那些被随意地丢弃在角落里的油画。朝军士兵曾经闯进他的宅子,却什么也没有拿走,说不定他们发现这看起来气派而豪华的宅子中空空如也并借此断定其主人是个徒有其表的穷鬼。艺术品或许在千百年后会变得之前,但放在当代,只有那些掌握了话语权的大人物才能定义什么是艺术——毫无疑问,没人会认为看起来穷困潦倒的安将军是个大人物。
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他步入仓库,把这些油画从角落里搬出,挂在各个房间的墙上。以他的年纪,做这样的体力活多少回让他感到有些吃力,可他还是完成了。搬来梯子把最后一幅油画挂在墙上后,安忠焕中将像个久居密室而终于重见天日的幸运儿一样,后退了几步,怡然自得地望着上面的油画,满意地笑了笑。他从梯子上缓慢地爬下,捡起旁边的画框,把空画框丢在一旁,自己钻进厨房去准备今天的饮食。
门口响起了标志着访客到来的门铃声。安忠焕将军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前,欣喜地打开门,请来客入内。
“校长,您要收拾自己的房子,那就早该告诉我嘛。”任在永把公文包放在门前,“最近合同搜查本部的工作也没那么忙了,大家正好抽出时间解决一些个人问题。”
“你们忙,我就不去打扰你们了。”安忠焕将军不等说完,就径直转过身,又回到旁边的房间去拿他的泡面,“过几天再来收拾房间似乎也可以,可是金代行让我们明天去参加他的一个小型宴会……嘿,没有办法,我也只好今天先来简单地把垃圾清理一下。还好入侵者没偷走我的东西,尤其是这些画……”
客厅靠着窗户的一侧有模有样地摆放着画架和画布,上面涂抹的油彩表明平时把绘画作为业余爱好的安将军正在创作新的作品。这样的作品是不会有人出高价收购的,况且就算别人愿意买,安忠焕将军本人也不见得会愿意把他的这些画卖掉。曾经在这座大宅子中浏览了大部分画作的任在永很清楚安忠焕将军在油画上寄托了什么。
“这是梁议员?”任在永走进画布,他从人物头像的轮廓上看出了一些端倪。
“是啊。”旁边的屋子里传来安忠焕中将低沉的声音,“他是个好人,值得被我们记住。人一旦死了,很快就会消失在别人的视野和记忆里,尤其是当他的同伴继承了他的遗志后……大家就只会关心继承者了。”
任在永不再就画作的问题进行讨论,他拿起旁边的清扫工具,帮助安忠焕中将打扫屋子。按理说,战争爆发前就已经是陆军中将——哪怕没有任何权力——的安忠焕将军不该买不起自动化机器人,以他的身份,哪怕落魄得一文不名也不能丢了排场。然而,事实正是如此:安忠焕将军向来亲力亲为地干粗活,哪怕这样会浪费更多的时间并让他在同僚心目中的形象变得更低微。
只有任在永知道原本能被用来改善生活质量的那些钱去了哪里。
“校长啊,我觉得您最近得考虑一下养老问题了。”任在永隐晦地表示出了自己的担忧,“我是说,您资助的人不一定会回报您。”
“唯独这件事没让我后悔过。”安忠焕中将捂着鼻子,把堆积在室内的灰尘暂时清扫到一个角落里,以后再想办法把这些令人厌恶的灰尘弄出屋子,“我不用为自己的生计担忧,还住着这样的房子,人生已经算得上圆满了。在永,我资助别人,不是为了让他们以后回报我,是要让他们多一个选择的机会。”说到这里,安忠焕中将感慨莫名,“许多人被残酷的现实扼杀了全部希望,只要有人在关键时刻资助他们,或许他们就能继续生存下去并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在永啊,这十几年来,我从来没有开口让你表示一下【孝敬】。”
“那倒是事实。”任在永尴尬地笑了笑,“可是时代也已经变了,新一代的年轻人有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观点,您不能用您和我的想法去评估他们。您想要让他们做【有用】的人,但什么是有用而什么又叫做没用呢?这判断的标准标准一直在变化。”
安忠焕中将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反驳。
两人在空荡荡的宅子中把整个下午的时间花费在了打扫上,等到他们差不多完成工作时,夜幕也再一次降临到了首尔。反正他们也没机会赶回合同搜查本部了,安忠焕提议让任在永留下吃晚饭。所谓的晚餐并不丰盛,甚至显得穷酸。任在永很难想象一个整天吃泡面的人是怎么活过六十岁的。
“来,你也喝一点吧。”安忠焕将军亲自给任在永倒上了半杯酒,“最近工作陷入僵局,对我们来说不是个好消息,但你们总算有机会休息一下了。”
“重要的事业容不得喘息啊。”任在永没有碰酒杯,只是把那半杯酒放在桌角,自己夹着盘子里的辣白菜,“校长,殷总长的事情,该怎么办?”
“金代行做国会议员的时候说过要逐步从事实上废除掉死刑,他是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让自己的承诺前后矛盾的。”安忠焕将军热情地把一部分菜放在另一个盘子里,送到任在永面前。按照饭桌上喝酒吃菜的规矩,本该是任在永向着安忠焕中将表示敬意,没想到这次序却颠倒了,而双方都并不在意,“不过,就算对殷总长的叛国指控因为缺乏证据而不成立,他的内乱罪罪名是洗不掉的。谁都知道殷总长确实下令抓捕和处决自己的对手,公民也深受其害。所以,要我说,殷总长的余生肯定要在监狱里度过了。”
任在永把筷子放在一旁,犹豫了一阵,以郑重其事的语气开口说道:
“其实,殷总长提出了一个条件。”
“有趣,他还以为自己能和我们谈条件呢。”安忠焕中将和蔼地笑了,“说说看,我也想知道他有什么信心能说服我们。”
“出卖情报这件事确实不是殷总长做的,或者说他只是在特定的日期疏于防范。”任在永点了点头,“他说,如果金代行答应赦免他——像过去的大统领赦免权斗赫那样,这样他就有希望在咽气之前出狱——他就会把所有有权访问和修改那份文件的人员名单提供给我们。由于前大统领李璟惠现在于名义上仍然入院接受治疗,我们没法直接去逮捕她,或许只能想办法在金代行赢得大选后再找理由对李璟惠进行起诉。”
“这件事……不用那么着急。”安忠焕中将思索片刻,告诉任在永不必过分忧心,“殷总长上法庭接受审判是迟早的事情,李璟惠也会迎来那么一天。他们和他们的同伙花费多年建立的势力已经彻底瓦解,短期内没机会再次聚集足够挑战金代行的力量了。”他望着任在永有些担忧的眼神,似乎觉得这些修饰语不足以让对方放心,又补充了几句:“你放心好了,金代行或许会在正式当选之后——现在没有任何已知的参选人能和他抗衡——又一次对旧的系统进行改造,但他不会仅凭立场就把真正擅长技术工作的官员从岗位上调离。咱们这个合同搜查本部虽然只是个临时机构,但我跟你保证,最多再等半年——”
听着安忠焕将军对于新岗位的介绍和承诺,任在永的内心毫无波动。放在半个月或是一个月之前,他会欣喜若狂地询问和新岗位有关的每一个细节。但是,在得到了麦克尼尔的情报并从殷熙正大将口中拿到重要的名单后,任在永的心绪已经被茫然和混乱支配。他想要坚定自己的意志并说服自己,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当而无可指责的,但他不能欺骗自己的良心。从结果上看,这样的现状或许令他满意;可惜,任在永注定要去追求一些不一样的信念。
“校长。”他轻声说了一句,打断了安忠焕将军继续勾勒蓝图的尝试。
“那……你先说?”安忠焕将军胡乱地把泡菜倒进了泡面里,鬼知道这东西能不能拿来充饥。
“我骗他说,金代行答应帮他减刑……还伪造了一份文件。”任在永面无表情地说道,“结果,殷总长给出的名单上,只有两个人不属于他的同伙。在他的同伙当中,所有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被我们关进了监狱,不可能在最近采取销毁证据的行动;同时,不听他指挥的知情者里,一个是合参议长,另一个是您。”
任在永炯炯有神的双目直视着自己尊敬的恩人,他已经预料到自己会遭遇什么——比起可能迎来的下场,心灵上的矛盾更令他痛苦。
“……合参议长在兵变期间遭遇了刺杀,差一点就遇害了。”任在永把右手放在嘴边,手指拂过光滑的人造皮肤,“很不巧的是,校长您以前在忠清南道的陆军训练设施当过负责人。”
用来临时充当餐厅的客厅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老式挂钟的嘀嗒声提示着他们,缓慢流逝的时间多么难熬。
安忠焕将军没有发怒,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向后倚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地仰视着吊灯。
“……为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安忠焕将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这个人,不喜欢扯谎。你既然怀疑我,还拿出了这么多证据,那我也直白地告诉你:是,我确实牵扯其中。但是,我什么都没干。”
“只是扮演中介,对不对?”任在永捂着胸口,发现自己的引路人成为自己需要打倒的目标可谓是世上最大的闹剧,“默默地看着不同派系的成员互相利用、互相排挤,从中略微制造一些可以引发冲突的机会……在关键时刻,不去阻止本来应该能阻止的悲剧。”
“不把这一切全都掀翻,我们没有未来,我们的下一代人、再下一代人,也没有未来。”安忠焕将军的脸色为之一变,他往自己的杯子里又倒了半杯酒,将酒杯举到眼前,“在永啊,咱们是幸运的,因为咱们逃过了前后持续将近20年的世界大战;咱们又是不幸的,本来是一家人的同胞被分隔在两地,而我们又在这虚假的和平中陷入了停滞。你知道大东合众国怎么看待我们吗?他们说,我们韩国,是个所有人都被那些商人当成工具来耍弄的国家。也有人说,我们每隔几年会选举一个小丑,然后把他们踢下来,再换新的小丑。”
“您有更好的办法。”任在永试图劝说他回心转意。
“我曾经相信过,可他们让我非常失望。”安忠焕中将毫不在意地把冰凉的酒水灌进喉咙里,“……我的儿子去调查军队内部的受贿问题,然后他就突然自杀了。在永,这地方已经没救了,再幻想着能用常规手段解决问题,我们就会变成被人蓄养的牲口。南方,北方,都一样。我仍然庆幸自己足够幸运以至于不必终日为生活奔波,但想要让更多的人活得有尊严,光靠我一个人,哪怕散尽家财去资助他们,也没有用。”
任在永抬起头,望着挂在墙壁上的油画,陷入了沉思。安忠焕将军平日喜欢画历史人物的头像,他所选择的人物大多是失败的悲剧人物,若是算上他给自己唯一的儿子创作的画像,那么不明不白地自杀的那位青年军官也算得上是失败者之一。
“您其实是金代行的支持者……我以为您直到最近才和金代行相识。”回忆起了麦克尼尔的情报后,任在永恍然大悟,“但是,一个仅凭工作关系而认识金代行的人,不可能知道金代行因为口腔问题而不能喝凉水。”
“他算是和我同一年参军的。”安忠焕将军点了点头,“我们两个,当时都在空输部队服役。你不用怀疑他,我说过,我的工作是让这些互相厮杀的疯狗能咬在一起,不是直接插手。哪怕让他知道我的行动,都会对我们双方同时形成巨大威胁……不光是他不清楚,梁议员也不清楚。我有愧于他们,梁议员这条命算在我头上也没什么。”
“您应该去效仿您选择的这些精神楷模。”
“任中领。”
年老的将军换上了一套官话,让任在永为之一震。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失败了吗?是因为无能?还是说,他们没有像你这样的热忱和对合理规则的敬畏?都不是,他们会输掉自己的一切、理想和名声全部被人踩在泥浆里成为历史的污点,全是因为他们没有保持必要的残忍。”安忠焕中将失望地摇了摇头,把红酒酒瓶的塞子按了回去,“我从他们的故事中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我们不能输。哪怕变成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只要我们赢了,总会有机会改正……哪怕跪在公民面前让他们来给我们定罪都无所谓。在永,我已经受够这一切了,南北两侧的同胞彼此敌视,又同时在这冰冷的世界中充当工具上的零件,他们的人生都是为了空洞的概念而存在,什么领袖,什么企业……哼,到头来不过是被自己效忠的东西给抛弃,活得毫无意义。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一切能施加影响的超级大国都被卷入世界大战……不趁着这个机会实现我的心愿,我们迎来的就是新一轮奴役。”
任在永从椅子上站起来,严肃地凝视着自己的恩师。
“您知道我会选择什么。”
“但你没法给我定罪。”
“确实,我没有办法证明您和您的手下每一次都恰巧地在关键时刻瞒报和故意拦截报警信息,仅凭【玩笑话】是不能当证据的。但只要我愿意查下去,这件事总会有个结果。”
“那你应该先考虑一下伪造大统领权限代行的批示文件和私自侵吞赃款会让你在监狱里蹲上多少年。”
任在永大惊失色,他猛然间意识到了手头拮据的安忠焕中将为什么能轻松地拨付给他那么多钱——安忠焕将军穷得只能吃泡面,他用来资助任在永的钱(而任在永又把这笔钱借给了麦克尼尔去治病)当然是从兵变集团那里拿来的。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了,随着脖颈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任在永眼前一黑,倒在地板上不省人事。
“对不起。”
安忠焕中将向着倒地的任在永默默地鞠躬,而后才把目光投向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任在永身后的另一位神秘来客。
“安将军,我们该怎么处置任中领?”
“在永是个好孩子,就是不怎么懂规矩……不,他自以为懂,其实他根本不懂。”安忠焕中将翻来覆去地重复念着同一句话,“他没机会公布这些证据的。把我们准备好的材料送给金代行,在金代行看到证据之前,先把任中领关进收容设施。”
“是。”
“上次让你去刺杀合参议长的时候,你把事情办砸了。虽然从结果而言并不算糟糕,但你终究还是让我很失望。”安忠焕中将走到门口,拎起了任在永手中的公文包,“别让任何知情者逃离,如果他们把证据公布,不管我会落得什么下场,金代行一定会面临危机,到时候联邦化谈判也没法进行,你一辈子都没机会堂堂正正地回到自己的故乡。”
“……明白。”虽显瘦长但不失威严的军官谨慎地回应着,“那……那几个外国难民怎么办?”
“全都宰了。”安忠焕中将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做得隐蔽一点,毕竟其中有两个人上过电视节目。你可别让我再失望了,柳成禹。要是你这次做得足够好,我会想办法保你成为第一个来自北方同胞中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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