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都尉出城之前打听过,县城之内未见血疾病患,众人都夸赞罗知县及时戒备保护百姓。
但在十几里开外的高家村和卢家村,却是疾症最严重的村落,当地都是贫困村民,粮食药材供应不足,村民出于恐慌四处逃散,途中波及到周围村落,才酿成了这次惨祸。
按照罗知县的说法,高家村和卢家村都有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他已调派多名大夫前往救治,等到病患康复以后,都将陆续接入城中。
染有重疾无力回天的村民,死后都将焚之一炬,绝不危害他人。
宋都尉以为血疾没有传言那么严重,但他刚出城门,就看到众多难民躺着等死,压根就不是罗知县说的那样。
韩京墨在船上研磨了多瓶避疾药丸,含在口中可以抵挡疾症侵害,兵众都做好防护后,韩京墨和宋都尉前去察看路边难民。
那些村民个个面黄肌瘦,有人面容枯槁,眼白泛灰,俨然只剩下一口气。他们看到官兵前来,都是神情麻木,意识都开始模糊了。
韩京墨见状停下脚步,吩咐猎风搬来驱疾药草就地点燃。
滚滚浓烟伴随着药草清香,疾症较轻的病患咳嗽几声醒过来,看清官兵模样的人,吓得磕头求饶。
“各位老爷,饶命啊,我们都快活不下去了,还能往哪儿走啊……”
“求求你们,就让我们死在这里吧,家人日后也好收尸……”
“大家莫惊慌,有话慢慢说!”韩京墨听他们说这种话觉得奇怪,连忙让人服下药丸,逐一诊脉。
“你们都是哪个村的?”宋都尉心想距离疫村还远,这些病患应是从村子里逃出来的,却见他们痛哭摇头字字泣血。
“我们不知何时染上血疾,想找大夫治病,却被官兵从城里赶出来了。”
“他们不许我们回家,也不许我们看大夫,就让我们在这里等死。”
人群里渐渐哭声一片,有些老人孩童剧烈地咳嗽着,嘴角不断流出紫黑色的污血。
宋都尉身后的小兵脸色大变,唯恐染上血迹后退躲避。那些人却多是无动于衷,似乎已经接受等死的残酷事实。
韩京墨颤声追问:“你们不是疫村村民?县城里已有多人染上血疾?”
有人掩面痛哭,害怕自己活不成了。
“不错,谁家有人染病就被丢到这里,疫村村民比我们还惨,听说明日就要放火烧村了。”
韩京墨在街头也听过这种说法,他悲愤交加怒不可遏,抬头看向满脸痛惜的宋都尉。
“罗知县骗了你,骗了蓟郡百姓,他无视村民生死,不配做父母官!”
别说韩京墨忍无可忍,宋都尉也是愤慨难言。
难怪罗知县不许他去疫村,还说为免城中百姓染上血疾,不许各地村民进城,救援物品交由县衙统一处置。
“岂有此理!”宋都尉望着那一张张绝望的脸庞,攥得拳头咯咯直响,命令小兵赶快搭起帐篷收治病患。
“车上药品,先拿来救这些人。”宋都尉亲眼看到生不如死的惨烈画面,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寒。
罗知县做尽缺德事,还能嬉皮笑脸恐吓他毒杀药商,多么铁石心肠的人,才能如此麻木不仁。
想到这里,宋都尉对商陆的愧疚之情几乎冲破胸腔,他头重脚轻往回走,想亲口对商陆说声对不住。
商陆拎着顾旻走走停停,顾旻像头黑熊拖住他胳膊,赖在地上不肯往前走,如同醉酒的人装疯卖傻。
“我不要去疫村,我要回京……商陆,你是不是傻呀,我还以为你要半夜溜回漳州……”
商陆懒得理他,顾旻慌得又要哭出来了,“你想送死别拽上我,我回去还不行吗,我保证不对旁人说,你跟你婆娘又好上了。”
“商东家……”宋都尉看见商陆拖着个陌生人,只觉得头更痛了。
商陆直接把顾旻丢在地上,如实相告:“宋大人,他是惠民堂的顾东家,我不知他何时藏在车里,无意把他带出城了,您想怎么处置,我都没有意见。”
原来哭喊着要回去的邋遢汉子,也是一名药商?宋都尉还处于悲愤之中,他冷冷地瞪了眼顾旻,同为药商,做人的差距怎就这么大呢。
顾旻被他瞪得心脏抽搐,糟了,他回不去了吗?这个五大三粗的官爷,究竟想对他怎么样?
“商陆,你把我带出来,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我爹跟你祖父也算有些交情,你把我害死了,我爹不能饶了你们商家……”
“顾旻!”商陆连名带姓叫他,指向那些痛哭的病患,“有人已是性命垂危,你还能这么冷漠自私?顾家有你这个儿子,才是家门蒙羞!”
“把他带下去,稍后处置!”宋都尉看他就心烦,叫来小兵把他拖走。
顾旻垂头丧气琢磨商陆说的话,哭也哭不出来,他不能死在这里,想逃跑也不可能,他要是再敢说丧气话,黑脸官爷就得宰了他。
宋都尉气得脸都青了,他深吸口气,面向商陆躬身一拜:“宋某一时糊涂险些加害于你,还望商东家不计前嫌,此次若能活着回去,宋某必当押上姓罗的那孙子,进京领罪!”
商陆听他肺腑之言,不禁动容,抬手将他扶起来:“宋大人相助出城,在下已是感激不尽,况且罗知县以高官威逼,大人也是身不由己。”
宋都尉愣愣地看着他:“你知道谁要害你?那你还敢去疫村?”
商陆苦笑:“宋大人,五年前的南疆瘟疫,您可曾听说过?”
宋都尉想不通当年那场瘟疫,与今日血疾有何关联,点头应道:“当然,我曾在南疆军营驻守多年,爆发瘟疫那会儿,我还去搬过尸体……”
他想起尸横遍野那一幕,又觉得心中凄凉,那场瘟疫死逝无数,但也不像蓟郡,当地官员残害百姓。
商陆看他欲言又止,无意隐瞒,坦荡说出自己的遭遇。
宋都尉听得震惊无语,他终于明白,兵部高官为何毒杀药商,传言魏惜民清正廉明,不料竟是贪赃枉法之徒。
难得商陆坐享荣华富贵,不惜以身犯险反抗强权,而他,差点违背了惩奸除恶的誓言。
如果说他之前对商陆仅有愧疚,从这一刻开始,他从心底被折服了。
“商东家,宋某必定不负使命,拼死护送,保您周全!”
商陆心里涌起难以言说的感动,为官之人,亦是有正有邪,宋都尉不堪权势压迫,他能理解。毕竟,宋家老小都将处于危难之中,若是连自己家人都保不住,将是宋都尉的终身遗憾。
但在紧要关头,宋都尉并没有沦为奸臣爪牙,而是不畏生死站到他这边。
宋都尉大义凛然,商陆深受鼓舞,仿佛看到黑暗中微光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