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山地处中东,天气炎热的时候居多,于是杨夏从小就喜欢下雨天,不是一般的喜欢,是下了雨会在院子里,在山上跑来跑去的明晃晃的喜欢。
这会就是,被方想年抱着,想去雨里。
方想年找来雨鞋和雨披给她换上,杨夏便钻到了雨帘子里。
方想年叮嘱了不要去外面,进了厨房去煮姜汤。
这是夏天最后一场雨,比寻常时候要凉,方想年煮着姜汤有些乏,还有些累,他找出香烟想点一根,但没点,只是咬在嘴里,默默的闻着味。
外头嘻嘻哈哈的声音小了点。
他关了火出去,眼睛微扫,院子中已经没有在踩水的姑娘。
而大门是开着的。
方想年嘴里的烟掉了。
他踩着拖鞋夺门而出。
别墅位于半山腰,通往山下的路被修的很平整,但路旁边却不然。
闫筝和杨夏小的时候,方想年找人在别墅周围围上了阑珊,但随着他们年岁长大,阑珊又经过数年的风吹雨打已经松散,杨夏觉得不好看,方想年便找人拆了。
他顶着雨,深一脚浅一脚的下了山路往下淌,一边淌一边喊:“杨夏!”
层层叠叠的呼喊被越渐猛烈的狂风暴雨所掩埋。
等到方想年浑身泥泞赤脚回到别墅找手机打搜救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
进门的刹那,怀里被扑进一个小人,暖烘烘的,带着水汽和委屈:“方想年,你去哪了。”
方想年怔住,手脚带着僵硬,他把手在衣服上擦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便没抱她,声音很哑:“你去哪了?”
方想年额前垂下的发上全是淅淅沥沥冰凉的水珠。
杨夏抹了把被水溅湿的脸,抬头看他,眼底全是指责:“我去仓库找水枪了,你去哪了?我在家里找了你好久,也等了你好久。”
方想年没忍住,低头吻住她,吻的很深,很浓,全是化不开的胆战心惊。
杨夏气喘吁吁的松开嘴小声说话:“我以为你反悔了,跑了。”
方想年微怔,将因为惊惧还在不断打着哆嗦的手背到身后:“不会,我许了你的,别怕。”
杨夏便不怕了。
方想年松开她重新去煮姜汤。
杨夏上楼换衣服,方想年将被泥污覆盖脚面下的皮开肉绽洗去,踩了双完整覆盖脚面的拖鞋。
杨夏回来让他也去换衣服。
方想年没动,看着锅里喧腾起来的姜汤,语气很轻:“没事,你先喝姜汤。”
杨夏找个条浴巾给他披上,揪着他的衣服问:“你到底去哪了,为什么留我自己在家这么久。”
方想年关了火,将姜汤倒出来,淡道:“有事。”
“什么事?”
方想年食指微蜷,眼睛看向外面:“雨停了。”
杨夏的注意力总是很好转移,这会就是,眼睛移到外面,身子便跟着移过去,思想也跟着移了过去。
方想年将酸疼的几乎想剁掉的胳膊放在锅旁边偎,偎得层层酸麻,像要皮开肉绽,也没偎去骨头缝被凉水砸进的寒意,待杨夏回来的时候面不改色的将碗端出去:“过来喝汤。”
喝完汤,杨夏便被赶去睡。
她睡的不踏实,手紧紧的攥着方想年的衣襟。
方想年看着她,伸手摸摸她的脸,摸摸她的鼻子,接着探身吻了吻她的唇,杨夏便松开了手。
方想年起身去外面,坐在房门口,将裤脚挽了起来。
山下的荆棘丛全是长了刺猬球的草,层层叠叠,剐蹭的方想年的小腿处便也是层层叠叠的伤口。
他拿碘酒擦了擦,接着勉强站起身,摇摇晃晃数次,眼前都是一片漆黑。
他叹了口气,一瘸一拐的去了浴室,放了满满的滚烫的热水。
都说年轻时对身体的不爱惜会转嫁到年长后。
方想年伸手摸摸自己年轻时骨折的腿。
他觉得自己真得老的。
杨夏以后该找个年纪足够轻的,最好是能照顾她到皑皑白发,生命垂留最后一刻之时。
方想年回去的时候,杨夏已经蜷成了一团,额角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珠。
他伸手摸了一把,额头是凉的。
喟叹口气,上床将人揽进怀里。
杨夏梦魇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的砸进了他的耳蜗。
“姐姐……我错了……全是我的错。”
方想年眉眼呆愣了一瞬,接着便抱紧她,一下下的吻着她的发。
最开始没说夏杨和他分手的事,是忘了。
真的忘了,因为那段时间很忙。
忙着陪车祸后半身不遂想自杀的老师,忙着调查夏杨为什么死,忙着料理已死的姐姐姐夫的后事,还要忙着看顾在医院唯一的外甥。
他恨不得将身子劈成八瓣。
于是,便来不及阻挡上头按下来的法援案子。
是那个人的。
杀害夏杨的嫌疑犯。
之所以说是嫌疑犯,而不是真凶,是因为他不停的在上诉,在喊冤,哪怕是罪证摆在面前,却依旧不按字画押,叫嚣着是冤枉。
方想年往上面提交了撤换律师的申请,理由是死者是他的女朋友。
这是最好的理由,他是真的身心俱疲,不想掺和。
但邢远乔找来,说证据确凿,说让他把申请要回来帮他一把,一块将这个人渣送进去绳之于法。
那晚医院外的白炽灯很亮,照着邢远乔俊朗的面目像是地狱钻出来的鬼魅。
俩人的授业恩师就躺在里面,邢远乔一字未提,眼底像是只看见了方想年,那个眼神全是希望和颤抖,像是方想年说了不好,他就要崩溃跪地嚎啕大哭,方想年定定的看了他半响。
说了好。
因为邢远乔是夏杨喜欢的人,因为他是他的师哥,因为他想让夏杨在九泉下安息。
案子进展的中途,一度很顺利。
直到开庭的前一天,那人申请见他。
庭审结束后,方想年无数次的梦见法官宣判无罪释放的那一刻。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其中夹杂的不是满堂喝彩他的一战封神,而是抹不去的夏杨的影子,以及邢远乔耳目欲裂,轰然倒地前的那双眼睛。
方想年狠狠的颦了眉,比之骨髓里带出的酸疼胀痛更深的是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死死的攥住,像是想把干枯已经流不出血液的心脏攥的重新滴出鲜血。
他死死的咬着嘴唇,缓慢的将怀中的杨夏推开,然后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