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滕玉意的伤心短暂地化为了狐疑,然而一扭头,便看到蔺承佑手上和腕上有几处伤痕,看着像平日不慎绊倒时擦伤的,殷红伤口落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格外触目。
回想先前在巷中听到的对话,蔺承佑如今似乎连查案都查不了了,双眼一盲,犹如整日待在黑暗中,那种光景,对蔺承佑这样的天之骄子来说怕是一刻都难以忍受,可这两月因为怕惊扰她体内的蛊虫,竟硬生生捱下来了,她一颗心像泡在盐水里,酸胀得要炸开,一声也未吭,埋头将碗里的蕨菜吃得一点不剩。
用完膳,滕玉意净了手面,坐在蔺承佑面前静静端详他眼上的布条,春绒和碧螺见状,提着食具悄悄退下,离开时顺便把绝圣和弃智也请了出去。
等到屋里没别人了,滕玉意把手绕到蔺承佑的后脑勺,小心翼翼解开布条。
布条从脸上滑落,依旧是高挺的鼻,白净如玉的皮肤,那双眼睛黑亮如漆,看上去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然而,一触到风,蔺承佑就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很疼吗?”
“不疼。”
但他眼睛转眼就红了,滕玉意赶忙帮他重新束上,摸了摸他的眉眼,想弄明白蛊虫到底藏在何处。
蔺承佑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蛊虫在这儿,在后头压着眼睛,所以看不见。”
说着,略一迟疑,伸手探向滕玉意的脸,先前在巷中也没顾得上细细品度,她大病初愈,这几月也不知养得如何了,摸到她的脸颊,似乎消瘦了一点,想想过去这半年发生的事,他心里猛地牵痛:“阿玉——”
忽觉滕玉意捧住自己的脸,甜暖的气息一下子逼近,没等他反应过来,柔软的唇瓣贴住了他的唇。
蔺承佑的心猝然缩成一团。
滕玉意心跳得跟他一样快。听说蛊虫当初就是通过亲吻传到她体内的,那么解蛊估计也只能靠这法子,她迫不及待要帮蔺承佑复明,无论什么法子都愿意尝试。
何况,她本就是愿意跟他亲近的……
她闭着眼,一点一点含吮他的唇,吮了一回,恋恋不舍松开他,红着脸,用迷离的眼眸仔细打量他的脸。
“如何?”过片刻,她满含期冀地问。
蔺承佑的薄唇和她的脸一样红,喉结滚动了下,道:“好像……不成,要不再试试?”
滕玉意二话不说又吻住了他。
第128章
但是这一回,蔺承佑没再乖乖被她亲吻,几乎是她的唇贴上的一瞬间,他就蓦然收紧了双臂。
滕玉意猝不及防,一下咬紧了他的唇,牙与唇相撞,隐约磕破了皮肉,她睫毛微颤,唯恐他吃痛,但他连哼都没哼一声,那样专注和珍重,仿佛荒漠中走了许久路的焦渴行者终于寻到了甘泉。
滕玉意眼眶微涩,几月前的那一晚她以身喂魔丢了性命,是蔺承佑违背天道帮她将魂魄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的。醒来后她像一缕怅惘的幽魂,到处找寻自己失落的珍宝,幸而他和她过往的那些点点滴滴已经刻入骨髓,任谁也别想抹去。
那是她和他共有的,普天之下最宝贵的东西。
她跋山涉水,终于在这一晚寻回了她的宝贝,听着他急乱的呼吸,她的心融成了热乎乎的一团,闭上微涩的眼,全身心地回应,他的气息清冽如初,让人想起初夏的竹林。
忽然一下子,他松开了她的唇,圈住她的肩膀,把她搂在自己怀里。
“阿玉。”
低低的两个字,有着那样重的份量。
过去这几月他和她都在炼狱中滚爬了一回,历经生离死别,落下满身伤痕。她差点丢了性命,而他盲了双眼,但好在,她找回来了。
记得那晚触摸到她尸首时,他的心刹那间碎成了灰,而如今,她好端端地待在他怀中。她的身子暖乎乎的,不再是那一晚他从井里抱出来时看到的,那样冰冷苍白的一副身躯。
数月来他无时无刻不盼着自己能复明,但是眼下,他忽然生出一种感觉,用他的一双眼,换她长命百岁,似乎也值了。
如果这就是天谴这就是代价,他愿意承受。
滕玉意把头埋在蔺承佑的颈窝,这是蔺承佑今晚第二次失态,可他明明是那样潇洒不羁的一个人。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千般言语,万种情思,全更在了心头。沉默中,唯有用力搂紧面前的人,用自己的脸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
忽听蔺承佑在她耳边说:“我疼。”
滕玉意心一抖,忙把头抬起:“哪儿疼?”
蔺承佑指了指自己的唇:“这儿。又被你咬破了。”
滕玉意谛视他的脸,一点点重新靠过去,然后把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垂眸用视线在他唇上扫过来扫过去,是破了个小口子,下唇沁出了一点血。
她抬起手,用指尖小心翼翼触碰他的唇。谁叫他不打招呼就搂她。
“真够凶的,你这都第几次咬我了?”蔺承佑低声说。
“你也咬过我。”
说话时,她长长的睫毛时不时扫到他的皮肤,痒到人心里。“我何时咬过你?”
“那回七欲天在蟒蛇精的水洞中,你就咬过我。”
蔺承佑脸一热,低下头,吻吻她的鼻尖:“咬了这儿?”
“还是这儿?”又吻她的脸蛋。
她觉得痒,情不自禁地往后躲,他倾身向前,再次贴住了她的唇。
滕玉意的心啵啵直跳,环住他的脖颈,轻轻吮吻他的伤口。
满室寂静,耳畔只有他们交缠的呼吸。
小心翼翼的,像一对初尝蜜糖的蝴蝶,生涩的,但又互相吸引,那样紧密,分也分不开。
忽听外头有脚步声迫近,很快就到了门口。
这声音落在房里,有如一声惊雷,滕玉意和蔺承佑乍然分开,分开时气息仍紊乱得不像话。
“世子,宫里来人寻你。娘子,圣人和成王殿下听说世子在此处,召老爷和娘子一同入宫呢。”
蔺承佑调匀呼吸,清清嗓子道:“知道了。”
滕玉意也勉强稳住心神:“那就准备进宫的衣裳吧。”
脚步声很快远去。
房里,两人相对着脸红。
等到脸不那么烫了,滕玉意想起自己吻他的初衷,用手摸摸蔺承佑的眼睛,期盼地问:“怎么样?”
蔺承佑摘下自己的布条。
滕玉意屏住呼吸。
嘴唇被她咬破了,论理到这一步蛊虫该有松动了。
但面前仍是一片黑暗。
默片刻,蔺承佑笑笑:“好像还是不成。”
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觉得自己复明不复明都无所谓。
滕玉意却失望到无以复加,都这样做了为何还是不能解蛊,唯恐蔺承佑心里难过,忙帮他把布条重新覆上去:“听说蛊虫不是一日之内发作的,那么解蛊也该有些日子,不着急,兴许过些日子就自发好了。”
说着欲扶他着的胳膊站起,蔺承佑却忽道:“阿玉,假如我一辈子都复明不了怎么办?”
这话让滕玉意的胸口仿佛遭了一记猛锤,不为别的,只为蔺承佑语调里的一丝怅然。
她重新捧住住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低低地说:“那我就当你的眼睛。你护我那么多回,往后该轮到我护你了。你想去查案,我就陪你查案,你想去捉妖,我就同你捉妖。”
有她在,才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
蔺承佑反手扣住她的手静静听着,那是他的玫瑰,无论何地,无论何境,只要她绽放,他的眼中心中就再也容不下旁物。
有这一句,胜过一切。默然许久,他在她额头上涩然落下一吻:“好。”
***
宫里热闹非凡。
除了圣人和皇后、成王夫妇、太子和二皇子,还来了好些滕玉意之前没见过的生面孔。
圣人走下御座,亲手搀扶滕绍。滕绍放下拐杖纳头便拜,却被一旁的成王挽住了胳膊。
成王妃把滕玉意拉到一旁,不过数月未见,竟恍如隔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言语的分量太轻,最后只唏嘘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滕玉意红着眼睛逐一向长辈们磕头。
蔺承佑无法视物,阿双和阿芝便热络地帮滕玉意做介绍。
那边,那位模样俊雅的中年男子是蔺承佑的舅父瞿子誉,而那位眉眼柔和的美貌贵妇则是蔺承佑的舅母王应宁。说起来,王应宁与滕玉意的母亲还算是同一支的族亲。
上首是蔺承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还有几位姿态清贵的少年男女,是蔺承佑的表弟表妹。
瞿家人看到蔺承佑现在的模样,无一不露出震撼和心疼的神色。
一瞬间,所有人都围拢了过来。
滕玉意稍稍退到一旁,瞿家长辈对蔺承佑的关怀是刻在骨子里的,只一眼就让人心中发暖。
在接下来成王妃和皇后等人的交谈中,滕玉意知道了几月前蔺承佑帮她招魂用的是佛家鬼舍利,此物与佛家高僧坐化后留下的舍利子不同,是修罗道厉鬼放下心中魔念后留下的残迹,故被称为鬼舍利子。
鬼舍利子出自修罗道魔物,介乎阴阳之间,本是不祥之物,但一旦用来招魂比任何玄门阵法都有用,只是百年间少有魔物肯放下执念,以清虚子和缘觉之高龄,迄今为止也只见过两回鬼舍利。
一枚是二十多年前被迫成为大煞“女宿”的圣人亡母蕙妃留下的。
其中一半没入了圣人体内,另一半没入了成王体内,此后二十年,此物一直帮着自己的亲儿绵绵不断克化体内残毒。
另一枚,则是耐重被大隐寺众高僧点化后留下的那枚黑舍利了。
耐重被降服之后,那枚黑舍利一直供在大隐寺。
飞天夜叉不怕别物,就怕万鬼之王耐重。蔺承佑便是利用这枚鬼舍利子启动了灵飞六甲阵,一下子打通了阴阳两道。
正所谓“出生死之津梁”,冥间鬼物畏于耐重的余威,不得不将滕玉意四散的魂魄一一叼还。说来也巧,当初众人能顺利降服耐重,滕玉意也算占了一份功劳,小涯所说的“除妖攒功德”,或许并不一味指斩杀妖魔,而是在与魔物打交道的过程中,利用智慧和毅力为自己将来渡厄留下一线生机。
但蔺承佑也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亏得命格贵重福大命大,方不至于重病不起。
滕玉意边听边默默望着蔺承佑,这时坐在上首的清虚子到底捱不住了:“如何?”
这话既是问徒孙也是问滕玉意。
四下里一静,大伙的目光齐刷刷落到蔺承佑的面上。
蔺承佑“迎着”众人关切的视线,默了默,坦然道:“我……还没好。”
众人掩不住地失望,清虚子看看蔺承佑,又看看滕玉意,捋须沉默着。
圣人和成王妃焦灼询问:“师父,滕娘子能冲破蛊毒想起佑儿,就意味着体内的那条蛊虫已消。佑儿体内的那条感应到另一条已死,估计也不会独活,既如此,为何蛊毒还是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