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请降的奏疏传至京师,内阁次辅吴兑找来兵部尚书周咏询问意见,周咏回答说战和皆可,但若想断绝后患则应继续用兵。
吴兑一脸忧虑,道:“近来中原又发大灾,黄淮水患之下已有十余县受灾,且很可能还会继续波及更大范围。灾情之后恐又饥荒四起,大司徒虽然在紧急调配物资,但你也知道,这些年边关常有战事,大军又在朝鲜苦战,如此下去国力恐将难以为继。
如今继续用兵自然可驱逐倭寇,以绝后患,但只怕朝廷支撑不住,被冠以穷兵黩武之恶名,何况灾情肆虐,百姓如何存活,江山社稷也将陷入危难。思养,你也是处事稳重之人,你如何看待?”
周咏此时尚不知吴兑究竟是主战还是主和,不敢随意作答,便道:“阁老思虑周全,事事为江山社稷着想,实是老成持重,只是倭寇残忍狡诈,此次未绝,只怕来日再犯……不过如今的确大灾突发,朝廷也有困难,不知阁老打算如何?”一手太极,球又踢回给了吴兑。
吴兑苦口婆心地道:“若倭寇请降为真,则我军便可不战而胜,班师回朝,节省开支,全力救灾,休养生息,国库也能再次充盈。倘若他日倭寇再犯,大明也能有充足的国力一举而歼。
思养,社稷为重,倭寇请降是否为真,你需详细查明。这几日皇上应该会就此召内阁及你商议此事,你要做好准备。”周咏领命。
朱翊钧果然很快召内阁首辅申时行、次辅吴兑、群辅高务实及兵部尚书周咏觐见。朱翊钧取出奏疏放在一边,道:“今有倭寇意欲请降,而宋应昌反对,此事诸位爱卿都已知晓,朕找你们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申时行奏道:“老臣以为宋应昌言之有理,但我军也有诸多困境,而倭寇请降一事则有待验真。”
兵部尚书周咏奏道:“皇上,倭寇侵占朝鲜,欲图大明,如今陷入困境自身难保,只得请降,乞求册封朝贡,臣以为若此情当真,可以允许。”
申时行问道:“既然倭寇也濒临绝境,更应一鼓作气歼灭敌寇,更何况倭寇狡诈,缓兵之计也未可知,兵部如何判定此次请降为真呢?”
朱翊钧同样发问:“是啊,朕也有此问,何以判定请降为真?若是假意请降,岂不中敌奸计?宋应昌领兵身在朝鲜,想必对倭情更加了解,这才坚持继续作战。”
周咏奏答:“皇上,元辅,此事只需推理脉络即可。自我大军开入朝鲜后,平壤一战敌凭借坚城却死伤过万弃城而逃,我军火器之强令敌心惊胆战,以致敌寇各路崩溃退守汉阳。
碧蹄馆一战,李如松神勇无敌,使倭寇更知即便以众击寡亦不能胜,宋应昌火烧龙山粮仓,倭寇粮尽,只得尽退南方。
加之朝鲜军四处出击,在我大明压阵之下,倭寇饱受兵败缺粮之苦,只得集中大军据守不出,出不能胜,守又缺粮,请降自是理所当然。宋应昌身在军中,担负胜败之责,昼夜担忧战事,难免惊疑不定,故力主再战。”
他说完之后,吴兑表示附议。
申时行则奏道:“倭军虽难胜我军,但毕竟兵力多我数倍,宋应昌、李如松经不住几番消耗。若继续进攻,仅凭现在的兵力也难以展开大战,朝鲜虽已收复汉江以北,但今年春耕多半是错过了,要想恢复粮产也需待至明年。如此相持日久,更会增添粮饷负担。我意战则速战,再遣援军一举歼灭,方能永绝后患。”
吴兑当即表示忧虑:“元辅规划虽好,只是眼下军中缺粮,敌众我寡,战局瞬息万变,难保速战必胜。”
周咏因受吴兑指点,此来正是为力主议和,故再奏道:“大军缺兵少粮,的确难以再开大战,恰逢倭寇请降,因此才有今日之议。臣以为元辅所言正是大军所遇实情,但若倭寇知晓则必生变数,故趁敌尚未察觉,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兵法上策。”
朱翊钧说道:“援军粮饷如有所需,朕定会拨付,朝中有任何流言蜚语弹劾前线,朕都会置之不理,因为朕知道临敌大战自当给予将帅临机专断之权。
朕聚天下精兵集于朝鲜,正是盼其能恢复朝鲜失地,驱逐倭寇,扬我天威。朕也不会辜负全军将士,自然也不希望有无谓的伤亡,若请降是真,则将一改战局……周咏,你还未回答朕,如何断定此非缓兵之计。”
周咏奏答:“皇上所言极是,倭寇请降,我军则能兵不血刃收复朝鲜全境,立下不世之功,而我军困境自解。朝鲜也将对皇上感恩戴德,倭国也必从此臣服。
至于如何断定真假,可令倭国使臣入京请降,自然分辨得出。同时,兵部将再遣细作,严密监视朝鲜倭情变动,如有异常也可立作部署。”吴兑再次附议。
申时行感到众议皆似乎倾向于接受请降,反倒是对战争与财务均有极重发言权的高务实始终缄默不言,不知何故。
但申时行现在没空想那么多,他主战的动议自然没那么简单,正是现在中原再发水灾,他才更想保持战争,因为战争主要责任在兵部,赈灾主要责任在户部,两方都是财政无底洞,只要一个都不肯放弃,那么实际上的最终压力就都会由实学派承受。
毫无疑问,吴兑主和也是因为如此,他担心掌握财权和军权的实学派会因此压力太大,最终无论哪一方面出了问题,都免不得要被言官大骂,甚至被皇帝认为辅政失误。
申时行思索片刻,沉吟道:“老臣对倭寇之诚意始终难以放心,如此也好,细细盘问使臣再定真伪。不过这期间也不能马放南山,可令宋应昌先行屯田储备军粮,各地粮草也需要继续批次押运,内阁将时时督查各省实情。
一旦请降之事定伪,大军尚在朝鲜严阵以待,可联合朝鲜就地反攻,再发援军彻底平定。若接受倭寇请降,大明还需提出条件,而倭寇也将请求册封及朝贡,请问皇上有何旨意降下?”
朱翊钧摆手道:“蕞尔小国,何须多言!就三点:倭军在册封后立即撤离朝鲜,不准留下一兵一卒;大明只册封而不许其求贡;日本与朝鲜修好,不得再行侵犯。”
try{ggauto();} catch(ex){}
周咏迟疑道:“臣敢问皇上为何不许求贡?”
朱翊钧轻哼一声,道:“朕行册封是为彰显天子圣恩,不准求贡是朕对其厌烦不齿,若非日本被太祖皇帝列为不征之国,朕恨不得千帆浮海,踏平日本才好。”
周咏又问,若倭寇询问不许求贡之因,则该如何回复?朱翊钧却不想多谈,便表示周咏可自行决定。
周咏领旨道:“臣遵旨,若协议成立,则还有另外一事需要禀报:倭寇请求在其撤兵同时,我军也尽撤辽东,此因其担忧大明会出尔反尔。”
申时行立刻对此表示反对,向朱翊钧谏言:“老臣不同意北撤,老臣恳请皇上采纳宋应昌方案,一旦定立协议,为防倭寇卷土重来,我明军可留驻朝鲜屯田、开矿,以节省朝廷粮饷开支。”
宋应昌这个建议其实是秉持高务实的叮嘱,高务实早在战前就主张于朝鲜八道设官理事,屯田驻扎,以备稳妥。不过他的这个意见当时就有不少朝臣反对,认为如此做会让朝鲜觉得受到侵犯,不利于宗藩关系维系。另外还显得大明太过霸道贪婪,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而失掉了上国气度。
高务实当时据理力争,表示这些措施不是因为贪婪,而是不如此则不足以保卫朝鲜,此举本质上是对朝鲜提供军事保护,而大明不可能也不应该花本国老百姓的钱去保护别国,因此朝鲜付出一些成本是理所当然。
不过即便如此,这件事当时也没谈妥,皇帝一边觉得大明是天下共主,为了一点粮食矿产抠抠搜搜显得没有格调,一边自己其实也不是个在财务上多么大方的人,要自己贴钱帮朝鲜守卫国土,着实又很不划算。因此皇帝当时便把事情搁置了下来。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次申时行反而站在了高务实之前的主张上,同意宋应昌此时的意见,这就有些奇怪了。
周咏此时道:“元辅,此事是否有使其拥兵自重之风险,甚或让人觉得大明有吞并朝鲜之意?且我大军长期独立于异国,着实令人不安。”
申时行笑道:“本兵多虑了,我观宋应昌、李如松等对皇上忠心耿耿,大军亲属也尽在国内,谁会叛乱?还有朝鲜在旁,辽东于北守卫,锦衣卫、东厂也在随时监视,本兵为何有此忧虑?”
这话不好反驳,毕竟宋应昌、李如松现在都算是实学派的人了,说把他们放在朝鲜有尾大不掉之嫌不要紧,因为这是从制度层面说话,但说他们有叛乱之心则不可,那意味着实学派内部有矛盾,因此周咏只能自称失言。
朱翊钧直到现在还是对高务实当初的提议略有异议,便道:“朕也认为此举似乎不妥,此事可另行商议,便先令宋应昌驻守朝鲜等待旨意吧。另外,倭国使者来京不必见朕,诸位爱卿代表内阁和兵部各自盘问,辨明真伪,然后上报朕知即可。”
周咏见此已是决议,朝鲜之战即将议和,便请暂停国内准备再次调集第二波次援军的计划。
吴兑现在只担心财政问题,立刻道:“此事自该如此,自伐元胜利以来,我九边各部均需做出相应调整,以应对西北方向的威胁,支持察哈尔地区的各卫重设计划。如今诸事繁杂,朝廷各处都要花钱,转移丁口民户也还有一系列问题,此时还在各处抽调兵力就更加叫人难以施为了。”
吴兑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新获得的原察哈尔旧地基本上归大明亲自接管,除了已经建成的大宁城之外,按照高务实此前的计划,还有一系列的防御措施需要进行,而其中包括修建城池、坞堡、边墙等,无一不需要花钱,无一不需要迁徙民众。
“好在”大明今年又遭灾了,迁徙民众一事反而可以放弃原先的计划,改为直接迁徙难民,对于强行迁徙而导致民众不满的压力反而降低到了极点。
只不过,民心方面的压力虽然小了,可是财政的压力却变得更大,因为原计划的迁徙是从北直隶迁徙,路途较近,途中和赶赴之后的粮食供应比较方便,损耗也小一些。
可是现在这么一来,由于灾民主要集中在河南、山东两省,不仅迁徙路程远了一倍不止,损耗必然加大,而且当地本来就是灾区,粮食供应困难,这就更进一步加重了朝廷的负担。
即便藩禁已开,朝廷可以省下不少钱粮出来,但也要考虑朝鲜、播州两面开战,戚继光还南下之后虽然漕军骚动已经平息,但大军在外尚不敢立刻撤回,同样也还是在消耗储粮。综合来看,今年先不说银钱压力大不大,至少粮食压力一定巨大。
吴兑对于经济的理解当然没有高务实那么透彻,目光也局限于大明国内,因此他简单计算一下就觉得棘手之极,因为正常来说粮食供应恐怕会有一个巨大的缺口。
朱翊钧也知道今年粮食压力不小,因此听完照准,道:“准奏,日本自不量力犯我藩国,图我大明,如今即便请降,朕也无比厌之。朕日理万机,倭使一事就请元辅及两位阁老安排。”申时行、吴兑、高务实上前领旨。
于是朱翊钧便请内阁向朝鲜发急递,令日本使臣携降表立刻启程进京。并令宋应昌领明军原地驻守,严密观察日军动向,防备日军突袭。周咏出宫后也向沈惟敬传信,告知其可领日本使臣即刻回京。
而在今日召见中罕见保持沉默的高务实却反而忙起来,南宁候府一夜之间发出数道飞鸽传书,飞往各个方向。
次日上午,仅朝鲜方向,宋应昌、李如松及京华商社朝鲜分社就各自收到了高务实的飞鸽传书,看完内容后,三方都同样吃了一惊。
而又过了两三日之后,远在定南的黄芷汀也接到了夫君的传书,看完之后立刻将高孟男召进了所谓的暹罗王宫,问道:“今年南疆产粮情况预计如何?去年的余粮尚有多少?”
----------
感谢书友“o尚书令”、“命又如何”、“klauszx”、“潇洒的pig”、“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