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馨问道:“你有什么判断或者猜测吗?”
“有是有一点,但目前并无太大的把握。”高务实微微摇头:“沈龙江如今已是户部尚书,在六部之中仅居吏部天官之后,即便皇上要将其调职,只要不是降职,就至少还需要保持在七卿之列,而如今七卿之中正好有工部尚书出缺——杨梦镜在西北之乱前乞休致仕,如今工部尚书空着。”
七卿,就是六部尚书加上左都御史。
刘馨道:“那岂不是正巧?说不定皇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着给沈鲤挪个位置呢。”
谁知道高务实却摇了摇头,道:“这却不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工部尚书一职虽未定论,但据此前陈矩派人送给我的消息来说,皇上似乎更属意石东泉。另外,我抵京的前一日,黑顶得到最新的消息,左都御史赵元朴的继母去世,大概今明两天之内,消息应该就会传到京师。”
刘馨有些意外:“石星?他现在好像也是兵部左侍郎,是不是排名还在你前面?”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不错,他这个左侍郎还在我之前,放在咱们那会儿,大概相当于常务副——我只管京营这一块,他则是协助梁鸣泉公‘抓全面’。”
“你这个解释倒是通俗易懂。”刘馨笑着夸了一句,又道:“那赵锦死了继母又是什么情况?继母去世也要丁忧吗?”
高务实道:“只要是他爹的正妻,不管是不是‘继’,他都是可以丁忧的。”
“可以?”刘馨注意到高务实把这两个字念得稍重,便问道:“也就是说,他其实也‘可以’不丁忧?”
“原则上都应该丁忧,但继母的话……他倘若很得圣眷,倒也可能被夺情。这个夺情和原历史上张太岳那个夺情不同,这个一般不会被言官大肆抨击——只要这位继母于他并无多年的养育之恩就好。”
刘馨想了想:“那你既然提到这件事,想必是猜测皇上不会夺情喽?”
“这就是关键了。”高务实肃然道:“如果是在寻常时候,皇上此时是应该会夺情的,然而眼下是萝卜太多而坑不够用。倘若皇上还是希望将石星提拔为工部尚书,那么沈鲤就没地方安排,此时赵锦……我估计皇上大概率会让他回家丁忧去。”
“那心学派这次吃大亏了啊!”刘馨惊讶道:“我听说赵锦就是心学一脉的。”
“不错,他是心学铁杆,曾经师事王阳明。”
刘馨诧异道:“师事王阳明?那他年纪应该不小了吧?”
“相当不小,他是正德十一年生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只比我三伯迟一科,比张太岳还早一科金榜呢。”高务实说着,又补充道:“算起来,他今年七十有二,早两年就该致仕了,只不过心学派那边手中无人看住这都察院的基本盘,只好让赵锦将就干着。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皇上会让他回乡守制的原因之一。”
“就因为曾经师事王阳明,所以申时行宁可用这么一员老将来守住都察院基本盘?”刘馨不禁有些意外,她觉得这个理由似乎并不充足。
高务实道:“那倒也不能这么说,赵锦在士林、官场还是有些威望的,因为他曾经弹劾过严嵩。”
“是吗?不是说严嵩倒台是徐阶的功劳吗?”
高务实愣了一愣,苦笑道:“你这个历史课要补的地方看来还有点多,严嵩倒台的问题还挺复杂的,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咱们还是下次再聊,先说赵锦吧。”
刘馨小脸一红,她也知道自己的历史水平不咋地,因此不敢辩白,只好无声的表示同意。
高务实便道:“严嵩当权时,并非没有人敢弹劾,赵锦就是其中之一。当时是嘉靖三十二年元旦,正巧发生了日食。你应该知道,日食在天人感应学说的加成下经常被利用,嗯,赵锦就利用了一次,以此弹劾严嵩……”
高务实便把他当初编纂会典时看过的资料说给刘馨知晓,那时候赵锦以日食出现为权奸乱政的应验,即驰书上疏弹劾严嵩罪状。那篇弹劾还挺有分量,大略是这么说的:
“臣伏见元旦发生日食,变异非常。又加上山东、徐、淮等地仍然年年发大水,四方地震频繁。灾异不会无根据地发生,昔年太祖高皇帝罢丞相,将丞相的权力下放到诸司,为后世考虑得多么深远啊。现今的内阁,虽然无宰相的名义,但有宰相的实权,不是高皇帝的本意。
此前夏言以贪暴之性,恣睢其间。现在大学士严嵩又以奸佞之雄继夏言后怙宠张威,窃权纵欲,事无巨细,无不自专。如果有人违忤他,必定得祸,百司望风恐惧叹息。天下事在没有报闻朝廷时,先报告给他知道。
给他汇报事情的人,排列等候在他的门前,请求并贿赂他的人,百川汇海般聚集到他的家里。吏部考察升降官员,兵部人事调配,无不按他的意旨行事。
边臣失事,一概削减军资到严嵩处贿赂,这样无功的可以受赏,有罪的可以逃避诛罚。以致宗藩勋戚的袭封,文武大臣的赠谥,这些的快或慢、是给予还是剥夺,一概要取决于他们贿赂的是多还是少。以致那些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人,妄自贬低自己。称号很不像话,廉耻扫地,此外还有臣不忍说的事情。
陛下是天纵圣神,乾纲独掌。自是予夺由皇宫断决,题覆在诸司,阁臣拟旨取裁罢了。诸司的奏稿,一并听命于严嵩,陛下怎么能够知道这些呢?现在夏言被诛,而严嵩才得以作恶,夏言刚暴而疏浅,作恶容易被发现,而严嵩柔佞而机深,作恶难于被知晓。
严嵩窥伺逢迎的巧妙,好像是忠勤;他谄谀侧媚的态势,好像是恭顺。他引荐培植私党,布列在要地,伺探诸臣的动静意向,无不先得知情况,所以多半能够称旨。
或者伺窥圣意留心之处,据此行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或者借某一事体的机会,从而鼓动以大放他的毒害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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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陛下思考这件事,就会发现是原本发源于朝廷;假如天下指这件事,则这件事并不是出于政府。幸而动察于圣心,则诸司代替严嵩受罚;不幸而被流传到后世,则陛下就代严嵩受罪过。陛下怎能真以严嵩为贤呢?
自从严嵩辅佐朝政以来是惟恩怨是酬,只要是有人送货行贿一概接收。群臣忌惮暗中得祸,因而忠言不敢直接陈述出来;四方流习贪墨之风,而闾阎一天天被忧愁所困。
自从庚戌之后不久,外寇猖獗。陛下曾经招募天下的武勇之人来充足军队,竭天下的财力来供给军饷,搜集天下的遗逸贤才充任将领,施行超乎常等的赏赐,显示高深的皇威,以晓示内外。
然而封疆重臣终未有为陛下宽免日夜之忧的人。因为当权大臣行私,将吏风靡,以克扣为要务,以钻营求进为能。致使在朝廷之上,被任用的不贤,是贤人的不被任用;奖赏不当其功,惩罚不当其罪。
陛下想达到太平,那么群臣不足承德于左右;陛下想遏止戎寇,那么将士不足御侮于边疆。财用已尽,而外患未见有平息停止;民困已极,而又忧虑内变将要发生。陛下躬秉至圣,忧勤万几,三十二年都是这样,而天下大势如此之危,不是严嵩的奸邪,怎么会到达这种地步呢?
臣希望陛下观看上天的垂象,察知祖宗立法之微,大权不可移之于人,纪纲不可使之坏乱,当即罢斥严嵩,以应天变,那么朝廷清明,法纪振治。寇戎虽横,臣知其不足平啊。”
这篇弹劾里有一点需要解释:赵锦在弹劾中举了夏言的“坏”例子来比照严嵩,并不代表他真的认为夏言是“坏”的。只不过当时夏言是嘉靖亲自下令杀掉并弃市的,而且也没有被平反,所以赵锦这里无论他自己心里怎么看,弹劾里也只能先把夏言当做“坏人”来说。
刘馨听罢,点头道:“这么看来,这个赵锦当时还是颇有胆色的,竟敢在严嵩最得志的时候弹劾他,我没记错的话,那时候嘉靖对严嵩可是信任有加。”
高务实笑了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听到他又接着道:“胆子是不错,但这件事可把他坑苦了。”
大概是因为赵锦乃是心学派的人,刘馨听了也没怎么紧张,反而笑问道:“怎么?他挨廷杖了?”
高务实道:“差不多,甚至比廷杖可能更惨一点——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如今的声望。”
原来当时赵锦的弹劾的确不是时候,因为就在那会儿,杨继盛正好因弹劾严嵩被重谴,嘉靖帝正蓄怒以待其他说这件事的人。周冕争辩冒功的事也被下狱,而赵锦的疏章正好到达。
嘉靖当然震怒,在他的疏章上亲笔批阅,说赵锦欺天谤君,派遣专使逮捕赵锦治罪,又对严嵩慰谕备至。于是将赵锦从万里之外押回,期间他还多次掉下槛车,差点一命呜呼的情况都有好几次。
等到达京城后,又被下诏狱拷打审讯,最终处理决定是棒打四十,贬斥为民。他的父亲赵埙这时任广西参议,也被弹劾罢去官职。
紧接着赵锦便家居十五年,一直到先帝穆宗即位后,因为各种为嘉靖时期的犯官平反,赵锦才被起用为故官,不久提升为太常少卿,还没有上任,又晋官光禄卿,直到升为左都御史。
赵锦为官的过程中除了弹劾严嵩之外,还有一个比较闪亮的功劳,即隆庆元年时刚刚起故官时,他以右副都御史之衔为贵州巡抚,曾破擒叛苗龙得鱼乍等人。当地大土司、宣慰使安氏向来桀骜,但畏惧赵锦弹劾严嵩的“正名”,因此为他效命。此事之后,赵锦就被调入朝廷任大理卿,历工部左、右侍郎等。
刘馨听罢,啧啧称奇:“你对朝中这些大臣还真是了如指掌,平时是不是专门搜集过他们的资料?”
“黑顶就是干这些活的。”高务实淡淡地道:“所谓料事如神,其实不如说是料人如神,只有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猜到他会怎么做。如果一个人平白冒出来,我对他一点了解都没有,他出招也没个章法,那我自然就不可能见招拆招,更遑论事先埋伏,如果还想赢的话……就只能和当初对付梁邦瑞一家一样,强行以力破之。”
刘馨嘿嘿一笑:“我倒觉得那个破法更解气一些——我就是要弄死你,而你只能眼睁睁等死,一点办法也没有。你看,多霸气啊。”
“霸气这种事,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自从那一次过后,京师左近的商场上再没有人敢对京华阳奉阴违,更别说龇牙咧嘴了。
但是坏处也不少,江浙财团在看见京华这一手之后,也不知道是摄于威风,还是羡慕威风,竟然放弃了内部不少的勾心斗角,开始抱起团来,合力对抗京华的‘南侵’。甚至,刘守有当初的事以及潘晟那档子事,算起来都跟我对付梁邦瑞一家有一点……波及性的关联。”
刘馨皱了皱瑶鼻:“哦,那看来还是不太划算。”
高务实笑了笑:“这就是为什么人家都说要和气生财、低调为官。”
刘馨白了他一眼:“你的为官之道就不必再多给我灌输了,左右我又不当官,我现在好奇的是,如果你顶上户部,左都御史又真的给了沈鲤……那位申元辅能答应吗?”
“倘若事情仅止于此,我想申元辅恐怕是不太乐意的。”高务实微微摇头:“但是皇上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太子了,我猜他一定还有安抚申元辅的手段。”
刘馨来了兴趣:“是吗?这可是丢了堂堂一个都察院,皇帝要拿什么补偿给他的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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