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旋径自走进去,绕过照壁,一眼看见梨花树下穿着淡青『色』裙衫,认真低头抚琴的柳从依。十指纤纤,拨弄琴弦时熟稔流畅,动作也如行云流水。
看见真人,清平还是忍不住赞叹一句,的确生的很不错。巴掌大的小脸儿,下巴尖尖,五官精致。只是一张脸过分白了,带着几分孱弱,再配着那纤瘦的身子,感觉风一吹便能化成一缕轻烟。
这副楚楚动人的模样,难怪能让男人生出怜惜来。也难怪,原主想要学她的淡雅柔弱之美。
原主之前的装扮跟柳从依站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输了。
柳从依抬头时注意到了秦延生和尤旋,目光落在尤旋身上时,在她的钗环首饰上停留片刻,笑着站起身来,对着二人屈膝行礼:“大人,夫人。”
她声音也是柔柔弱弱的。
尤旋走过去,弯腰在她的琴弦上拨弄了几下,轻笑:“好雅兴啊。”
“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打发时间罢了……”话语未落,她看见尤旋手指用力一扯,其中一根琴弦断了。
柳从依眸『色』惊变,一张脸跟着惨白,神情中似有愠恼和心疼。
她是个爱琴之人,能不心疼吗。
可是她估计忘了,这琴到底是谁给她的。
尤旋直起身子看她:“你当初一声不响的离开,毫无留恋,这把琴你倒是带在了身上,看来很是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呢,当初为了给你寻这琴,我可费了不少精力。柳从依,我尤旋待你不好吗?”
柳从依眼眶有些红:“夫人自是待我极好,从依没齿难忘。”
“柳从依,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虽是奴婢却没干过一天奴婢的活计,如今却厚颜无耻住着我夫君给你安排的宅院,弹着我千辛万苦为你寻来的琴,你可真是个记恩的人。”
“不是这样的,夫人你听我解释……”柳从依急的上前去拉尤旋的手,尤旋不耐地甩开。
柳从依尴尬地收回来,垂眸轻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当初我与姑爷相遇在前,的确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后来知道他的身份,我自知愧对姑娘,更不愿伤害你们的感情,这才悄无声息的离开尤家。至于,至于说我住在这儿的事,实在是我入京想寻机会为父申冤,结果差点儿被恶霸欺凌,幸好被姑爷救下。姑爷看我可怜,才安排宅院让我暂住。姑娘,从依真的没有背叛你的心思,还望姑娘能够明白。”
她说话时语带抽咽,楚楚可怜。
尤旋还没说话,秦延生便有些看不下去了:“她也是个苦命人,住在这儿没杀人没放火的,也不算什么特大的错,你又何苦这般纠缠呢?那日的确是我救了她,看她可怜无依才帮了一把,你怎就不信呢?”
尤旋横他一眼:“和离书你已经签字了,这是我的家务事,我处置我的奴婢还轮得到你个外人『插』嘴?”
她声音凌厉,姿态倨傲,颇有些摄人的气势,震得秦延生一愣。
他突然发现,自己还真从未认真了解过自己的妻子。
当然,现在已经不是了。
看秦延生吃瘪,柳从依柔声道:“谢谢大人替我说话,从依感激不尽。不过姑娘说得对,我是她的丫头,她怎么教训我都是应当的。”
“既然知道自己是奴婢,不知道在主子面前自称奴婢吗?这些年还真是把你惯出小姐心『性』了。”尤旋看着柳从依装可怜的样子,肚子里的火就更大了。
可能柳从依不觉得自己在装可怜,反而真的认为自己无辜,清平看得那本书里也是这么写的。她柳从依多善良啊,有些事确实做的不地道,可她不是故意的,是『逼』不得已,都是旁人想害她的。
以至于后来尤旋做了伤害她的事,她反倒觉得尤旋恶毒。所以尤旋死后,她心安理得嫁给秦延生做了继室。
既然这样,尤旋觉得自己就没必要客气了。
她悠然走至旁边的石桌旁坐下,对着茗儿使了个眼『色』,茗儿会意地从袖袋里取了一个小木匣子出来,摆在石桌上。
看到那匣子,柳从依眸『色』微恙。
尤旋淡笑:“看来你还记得,这是你的奴籍文书。当年你一声不响离开尤家,你可知道你现在其实是个逃奴?”说着她看向茗儿,“逃奴如果被官府抓到,什么下场来着?”
茗儿答:“听说要在脸上烙字的,这样就一辈子都是贱籍,而且走到大街上,所有人都能看到她脸上的字。”
说到这儿,茗儿故作惊恐:“姑娘,烧红的铁杵在脸上烙字,那就毁容了吧?而且得多疼啊,肉说不定都能烤熟了……”
柳从依脸『色』惨白,整个人连连后退:“我爹他是冤枉的,他替别人背了黑锅……我也不是故意逃走的,我,我真的是有苦衷的……”
“既然你怕姑娘为难,那你走就是了,姑娘也没告官抓你,你又跑到京城勾搭我们姑爷干什么?若说你来京想法子给你爹申冤,那你找我们姑娘啊。瞒着姑娘自己偷『摸』住到自家姑爷的宅子里头,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无辜?”
茗儿怒气冲冲瞪着她。当初在家里姑娘待柳从依是最好的,结果却养了个白眼狼。
柳从依低头垂泪,默不作声。
尤旋道:“我今儿个来不是抓你见官的,这个奴籍文书放在我这里你肯定不安心,我拿和离书跟秦延生做了交换,以后这个归他保管。所以自今而后,你是他的人了。”
柳从依闻此有些诧异,小心翼翼偷瞄了一眼旁边玉树临风的男子,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双颊泛红。
尤旋紧接着道:“但是,我还有个条件。”
柳从依颔首:“姑娘请讲,不管什么事,从依一定办到。”
尤旋面『露』轻嘲,淡声道:“我们尤家对你有养育之恩,我也自问待你不薄。但是你当初一声不响地逃走,是为不该。逃便逃了,你又跑到京城来,甚至心安理得住着自家姑爷给你安排的院落,受着丫鬟仆『妇』的侍奉,更是对我十足的背叛。柳从依,你可以觉得自己无辜,也可以觉得自己『逼』不得已,但是事实既然发生了,又因你而起,这后果你得承担。”
“我尤旋大度,得饶人处且饶人,现在当着院子里这么多人的面儿,你跪下给我磕一百个响头,这文书我就交给秦延生。自此,咱们二人再无瓜葛。”
此话一出,引来周围人的震惊,秦延生也有些难以置信,张了张嘴还没出口,被尤旋一个眼神瞪过来,他生生忍住了。
柳从依握紧拳头,身子有些轻颤,似乎是气得:“姑娘这样未免欺人太甚了,从依纵然有不对的地方,您也不该将我的尊严践踏在地!”
尤旋嗤笑:“看来在尤家养你这些年,还真把你惯出千金小姐的脾气来了。奴婢给主子磕头,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你竟还觉得委屈?好啊,既然好好给你脸面你不肯,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她说罢,起身走至旁边站着的两个婆子面前,从腕上取下一支金镯子出来,递了过去:“你们俩按着她的头让她磕,磕完这镯子就是你们的。”
那俩婆子看着那只金镯子,目光中『露』出贪婪的神情来,忙谄媚地笑着应下:“夫人只管放心,交给我们就是。”说完已经过去架着柳从依,迫使她跪在地上,“柳姑娘,得罪了。”
尤旋淡淡瞥过跪在地上却仍在挣扎的柳从依,又补充一句:“让她对着寄州老家的方向磕。”如果原主的魂魄还在,应该会回老家吧,希望她在天之灵能够看得见。
尤旋说完,再不愿多看柳依柔一眼,径自出了宅院。
茗儿正看柳从依被按着磕头看得起劲儿,不料她家姑娘居然走了,她急忙跟了上去,出门前还忍不住往这边看了看,多加一句:“妈妈们可数清楚了,一百个,少一个都不成,否则这镯子我们姑娘可是要讨回来的!”
坐上回去的马车,茗儿觉得又解气,又不太解气。
“姑娘,柳从依这个狼心狗肺的,您只让她磕一百个响头,会不会太便宜她了。”
尤旋坐在那儿沉默。
这个惩罚跟后来柳从依对原主的伤害比起来,的确算不得重,她也恨不得真的将柳从依当成逃奴扔进官府。
只是柳从依的事关乎到秦延生的官位和名声,他不会允许的。尤旋在京城无依无靠,这里又不是大越能任凭她为所欲为,她少不得也要为自己想想,毕竟秦延生是镇国公穆庭蔚的人,得罪了肯定没好处。
而且尤旋记得清楚,她梦里看那本书的时候,后面有写到柳从依父亲,前任吏部尚书的事。
前任吏部尚书柳大人的确是被冤枉的,后来穆庭蔚登基,柳从依的兄长柳从勋出现,找到证据为父亲平反昭雪。
那个时候柳从依已经嫁给秦延生,成了一品诰命。
她的兄长柳从勋曾去看过她,说起已故尤旋的事,指责自己的妹妹忘恩负义,手上虽未沾血,秦延生正室夫人却是因她而死,如今还心安理得嫁进来,与秦延生琴瑟和鸣。
他还曾去尤旋坟前祭拜,磕头,为自己的妹妹赎罪。
在所有人都指责尤旋活该的时候,柳从勋是唯一一个为她鸣不平的人。这对已故的原主来说,应该是最后的一丝温暖了。
柳从勋是个好人,如今的他应该还在四处寻找妹妹的下落吧。
念着他当初的刚正,尤旋不介意给他一个兄妹相认的机会。
柳从依是最爱面子的人,单被下人按着磕一百个响头,便足以将她的内心摧毁。
兵不血刃,却是打击她的最好的法子。
尤旋叹了口气,坐在马车内,随意地撩开窗幔看着外面不同于大越的大霖街巷,闻到阵阵酒香,她只觉五味掺杂,口中苦涩难当。
她晃神之际,一抹颀长挺拔的身影自她的马车旁走过,猛然间,似乎有几分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