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柳七有那么一瞬嫉妒得‘面目全非’,在陆辞二次询问他时,他还是乐滋滋地收拾了行囊,跟着陆辞搬进了参政府。
照他的话来说是:若凭他个人本事,怕是有生之年都不见得能入住其中。现能沾上挚友的光,自然不当错过,好歹来过足干瘾,开够眼界,日后也好拿来仔细回味。
作为副相居所,这处左邻右舍皆是朝中重臣的府邸,自然比陆辞初入京那年购置的宅邸要宽敞气派得多。
上任居住在此的前参政王曾因是获得升迁、走时也很是痛快,令府中仆从有充裕时间进行洒扫清理、添置物件。
但即便是心里有所准备,当他们亲眼看着这位朝中炙手可热的贵人只领着友人柳七,以及十来名仆从入住时,还是为其家当之简感到诧异。
素闻先帝与当今圣上待其具是极为看重,赏赐源源不绝,拿的更是使相的丰厚俸禄……排场怎会如此简单,连京中些小富的商贾都不如?
莫不是前段时间的传闻属实,为建起那陆氏庄园,陆辞把全部家资都给捐赠出去了?
陆辞并未在意他们或是好奇、或是探究的目光,将追随他近十年、快要放归家乡的这些旧仆简单安置好后,便在管家的带领下,往主人居住的院落走去了。
柳七一边好奇地东看西看、口中赞不绝口,一边趔趔趄趄地跟在陆辞身边,好几次差点撞上门柱。
当陆辞第三次被迫伸出手来,扶住将要绊倒的柳七后,实在忍不住了:“按理说,柳兄曾去过的雅集与曝书会不计其数,更曾于春日携友游与玉津园、金明池等处,何必这般惊怪?”
“摅羽此言差矣。”柳七丝毫不觉方才看痴走神的姿态丢脸,站直之后,振振有词道:“入主其中和为人宾客,这能一样么?”
陆辞嘴角一抽。
“那我便不扰柳兄雅兴了。”他懒得搭理亢奋过头的好友,径直吩咐管家道:“将我娘子的行囊搬到后院里去罢。”
管家显然也是读过坊间流传的《鸳鸳传》的话本子的,闻言有些忍俊不禁,还是正经地向仆从吩咐,令人将柳七的行李搬到原该是给陆辞家眷所居住的院落里去。
“怎么,平日对我百般嫌弃,这会儿就真将我当娘子安置了?”
柳七刚要抗议,就得知后院也建有书房,因知为避嫌故、日后也不好同陆辞共处一间书房,便立马改口,爽快应了。
陆辞不得而知的是,在他离开之后,柳七的浓厚兴致丝毫未被减淡。
在足足费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把这参政府除了陆辞所住的卧房与书屋外都里里外外地参观了个遍后,他才哼着小曲儿快活地来到书房,乘着兴致潇洒挥笔,便是洋洋洒洒的一篇《与陆摅羽乔迁记》。
同样也在书房的陆辞,并未忙着到处翻看,而是指挥着人、将桌椅调整到自己喜欢的方位和角度后,再铺上软绵绵的厚实垫子,才慢悠悠地坐了上去。
木桌上日日得人精心擦拭,指腹拂上,纤尘不沾染,不过居于此寓的前参政王曾所留下的书籍摆放,则是无人敢动,由它原封原样地摆在那里。
陆辞信手拿起被放在最上头的那一册,是本中规中矩的典籍,唯一不同之处,是上头原留空出、被人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注文和心得。
字迹具不同,粗略一读,也有四五种。
显是前几任参政刻意留下,隐隐有暗中较劲的意思了。
对自贡考结束后、就再没去碰触过经史子集的陆辞,全然没有掺和其中的兴趣,而是毫不迟疑地放下了。
……远不如他留在秦州那处住宅里的蕃文话本有趣。
陆辞意兴阑珊地将这几册枯燥的典籍放下,转过身来,目光从木架上陈列的书册上一一掠过,最后不可思议地停在了某几册被藏在不起眼的最底层、不管是封皮还是厚度,都万般眼熟的书籍上。
他半信半疑地俯下了身,试探着将其中一册抽了出来。
书页松软、显然已被人翻阅过不止一次,书名赫然是……柳鸳鸳所作的《鸳鸳传》的第九卷 。
他眼皮一跳,嘴角微抽地将这阴魂不散的话本翻开,尽管不如其他书中的密集程度,但里头竟真还有两人留下了读后的心得体会。
另一人的他不认得,但王曾的字迹他却不陌生,正赫然在列。
这一卷中最为狗血的一段剧情,王曾就在边上认真仔细地做了一小段分析,还煞有其事地作了一首充满揶揄意味的小词《蝶恋花-柳娘小醋》。
无意中窥破一桩小秘密的陆辞:“……”
他默默地刷新了对王曾这位正经而疏远、不好建立私交的末辅的印象。
历史的惯性果然是强大的——即便没有混迹花街柳巷、词曲响彻水井人家的浪子柳永,也有能凭《鸳鸳传》混得风生水起、拥有隐藏书粉无数的柳鸳鸳。
翌日,陆辞换上簇新的紫色官服,欲出门上朝时,意外在门边看到睡眼惺忪的柳七。
陆辞好奇道:“柳兄怎不多歇一阵?”
柳七低低地嘟囔了句什么,酸溜溜道:“这人长得精神,果然穿什么衣裳都打眼。”
陆辞挑了挑眉:“柳兄难得赶早,便是为了打趣于我?”
“不过是恰巧醒了。”柳七撇了撇嘴,将手中画轴递了过去:“得空时,劳烦摅羽将此物交予王相。”
陆辞又是一讶。
王曾除非必要,素来是深居浅出,会私底下读柳七的话本消遣已是不可思议,怎还与柳七建起交情来了?
见陆辞一脸惑然,柳七狡猾地嘿嘿一笑,却半句也不解释,大摇大摆地回屋继续补眠了。
陆辞知他是故意卖关子,唯有无奈摇头,将画轴收好,便出门上朝了。
中书省门下政事堂常事不过五员,在王曾被擢至三辅、腾出参知政事一席时,就不知有多少人盯着。
陆辞如今走马上任,纵使是他们意料之中,也难掩希望落空的憾然。
而对赵祯而言,小夫子久违地出现在朝堂上,还是位居极前列,属于他毫不费力就能一眼看到的好位置,单是这点,就实在令他欢喜了。
今日朝中并无要紧军务需庭议论决,陆辞伫立在前,坦然地沐浴在一片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中。
他的确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或不安——连宗珂这一异国他乡,直面隐然动怒唃厮啰,他且能泰然以对,更何况只是些审视嫉妒的眼神呢?
甚至在留意到小皇帝故作正经、却三番四次将目光向他所在的方位投来时,陆辞还微扬唇角,眉眼弯弯地回以一笑。
在平泛无波的一场朝事后,平静散朝,陆辞不疾不徐地跟着一干宰执同僚,往大殿西侧的议事堂去了。
等他们一行人走出殿门时,其他的升朝官已退了个干净,一直维持着正经威严模样的寇准,这会儿也憋不住了,大步朝他走来,冲着他肩头就是狠狠一拍,操着大嗓门道:“好你个陆狡童,我虽早知你有此一日,却不想来得这般快!”
寇准虽已过耳顺之年,手劲却足得很,这猛一拍上来,若非陆辞早有准备,怕都得被拍个趔趄。
寇准不知,只见他轻松稳住,心里对他顿时更加欣赏了。
落后几步的李迪这会儿慢悠悠地走上前来,笑着拆台道:“寇老西儿不是念叨这日念叨了老久了么?何故作此讶态?”
寇准老脸一黑,恼羞成怒道:“你这促狭鬼就好捏些瞎话!”倒是不继续朝陆辞‘动手动脚’,而是率先迈开大步,把刚追赶上来的李迪甩到了后头。
还没走开几步,寇准却又回了头,不解地催促道:“还在原地愣着作甚?还不快走!”
“仍是这既暴又急的性子。”
李迪长长地叹了口气,仍是慢条斯理的模样,故意与陆辞并肩,二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寇准后头。
被拉下来、还未来得及开口的王曾一派坦然,冲面露尴尬的另一位参知政事张士逊轻轻点头,也跟了上去。
陆辞被俨然一副要‘罩’他的得意样的寇老西儿领到了政事堂,哪怕他已来过这里多次,仍然满是耐心地听着寇准‘纡尊降贵’地给他样样讲解。
待寇准大致过够了给喜欢的小辈介绍自己地盘的瘾,才意犹未尽地将他领到了刚腾干净不久的一张案桌边,命令吏人把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摆上。
寇准一转过身,左前侧的王曾就笑眯眯地凑近了些,低声揶揄道:“寇相当真无意招你为外孙女婿?”
陆辞哭笑不得道:“王相!”
王曾此时这幅看好戏的模样,倒是同私下里会读柳七那些话本的印象渐渐重合起来了。
王曾还不知自己私藏而忘了一道带走的书已叫陆辞发觉,正要再说些什么,陆辞便忆起柳七的嘱托,把画轴取出来,递了过去:“受柳兄之托,将此画交予王相。”
“哦?”
王曾竟也颇意外,拿在手里后愣了片刻,才回想起来缘由,笑道:“坊间传言倒也全非胡编乱造,柳娘子待陆三元,的确是痴心一片了。”
陆辞一挑眉:“王相何出此言?”
“我慕柳景庄墨宝久矣,却因他落笔皆随性,一画难求,我四处求购,也未遇着愿出让者。”王曾对这幅画轴不急打开,却显得很是爱不释手,摩挲不断:“却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遍求不来的柳景庄画作,这会儿会由人主动送到他手里,原因还能是为了什么?
显然是柳七想让他对自己的挚友——陆小饕餮多加照顾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中书门下为宰相机关,简称中书,负责主管全国民政事务以及重大的军政事务。中书的办公和议事场所为政事堂,即宰相府。‘中书在朝堂西,是为政事堂’
中书出诏令,门下掌封驳,日有争论,纷纭不决。政事堂议定,然后奏闻。
中书门下为政事堂,习惯上的称呼,但中书门下是宋廷的中央政府,主要掌管民政事务,与掌管军政的枢密院合成二府。所以中书门下是一个兼具政务决策与执行的实体机构,而政事堂仅为中央政府即中书门下的议事场所,只是宋人习惯把宰相的议事场所代指为宰相机构。(《北宋前期的宰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