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陆辞先回了宅邸,狄青则晕乎乎地去赴了宴。
洗尘宴上人来得不多,狄青本就话少,这场更是寡言,神色始终严肃。
种世衡见他年纪虽轻,却是不苟言笑,答话滴水不漏,不免更慎重几分。
种世衡争取这一职事,当然也是怀有不小野心的。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制举之中,他虽对狄青的本事颇为佩服,但也不意味着他会当真认为己不如人,而颇有几分傲气。
对这支所谓禁军的棘手程度,他一路领来,可谓心知肚明,但除了确保行军速度的一些整治外,他不曾多余插手,存的就是考验狄青练兵这方面的本事的心思。
他对狄青当年将那‘臭名远扬’的万胜营大改面目的了得手段,虽是略有耳闻,但到底不曾亲眼看见,仅信个三分。
狄青在入住营房时,不过一介白身,在未于吐蕃攻城一战中大显身手前,凭借的不过是彼时为知州的陆辞颜面。
有陆辞这么一位愿意对他照顾周全,也有能耐做到面面俱到的能人保驾护航,他这名声中,到底有多少水分,可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种世衡知晓西北战线的要紧程度,存的自然不是什么捣乱心思。
若狄青当真有那本领,那他甘作副手,为其驱使;若不过是虚名在外,实际上是个拿这局面毫无办法的草包的话,他可就要不客气地架空对方,进行夺权了。
狄青对面上客气的种世衡应对自如,然而他的全副神魂,其实早飞到心上人招呼他研究菜谱的邀约上去了。
每逢种世衡发问,他虽礼貌地分神回答,却回回言简意赅,令有意试探他的种世衡捉摸不透,也寻不着任何破绽。
一场宴毕,看似双方尽欢,种世衡则在心里给这位同年默默定下了‘无懈可击,老成稳重’的初期评价。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眼里‘老成稳重’的狄通判,在一离开众人视线后,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一路催着坐骑风驰电掣,未过多久,就重回陆宅了。
这会儿的陆辞已焚香沐浴过,潮湿的一头乌发松散披着在雪白寝服两侧,大大敞开的领口露出两截精致锁骨和一大片皓白肌肤,如诗如画的漂亮眉眼含笑微弯,皓齿在朱唇后若隐若现,充满了任人施为的朦胧诱惑。
陆辞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把读了一半的话本毫无留恋地拨到一边,换了个侧躺着、一手撑住一侧后颈,一条长腿平放伸直,另一条则微微曲着,搭在膝后,瞬间从沾染些许红尘的谪仙,化作十分的风流慵懒:“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狄青喉头发紧,一双眼珠子死死盯着榻上的俊美恋人看,半晌也未能说出话来,只朦朦胧胧地点了点头。
陆辞轻笑一声,正色道:“这菜谱颇难,我一人读不懂,还需青弟多劳累了。”
狄青欣然应下,利落褪下碍事外袍,便利落翻身上了榻。
不得不说,这道名为‘欢喜汤’的菜谱,不仅需陆三元苦思冥想过后,进行一通看似合理的胡编乱造,对食材择取方面,更是极其苛刻。
换做旁人,哪怕侥幸得了这一妙方,也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
它不但非指定要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那只狄氏狸奴作主料,还要老坛酸醋,又缺不了相思红豆的点缀。
不论哪样,皆是多一份嫌腻,少一份过淡。
但最需费心讲究的,终究是‘捣’这一字。
梨花虽要老上一些,却是瓣瓣白皙细腻,素洁淡雅,香气汁水丰美,只消指间轻轻一揉,既变得既软又绵。
相比之下,正值盛时的海棠则是彻底褪去了幼时特有的短柔毛,紫褐色的基部呈宽楔形,前端圆钝,强健的雄蕊边缘有细碎锯齿,叶柄粗壮,气息亦是霸道而浓烈。
要令两者相融,成为一道让有情人百尝不腻的美味相思汤,就需在‘捣’这一道上用尽功夫——四分力道,三分精妙,加上三分迅疾。
而在这极为复杂的烹饪过程中,纵使菜谱已被二人铭记于心,举手抬足间很是默契,不必在期间燃灯,但也难免因掌火扇风的一来一往下,惹得一方过于卖力而大汗淋漓,另一方则被带得疲惫不已,难以动弹。
更不得了的是,由于过久不曾下厨,狄青抑制不住急切心态,起初根本控制不住精细火候。
导致他那方柴火过旺,二人不得不中途稍作歇息,特意令人送了些水来。
为快烹干了的浓汤掺上几分,也叫已被熬制成乳白色的梨花膏彻底入味,翻腾出甜甜软软的香气了,才能继续支撑着接受之后的细火徐煮。
等这道色香味俱全的欢喜汤,终于被两位新手厨子联手熬出,已是破晓时分。
负责料理这朵磨人的海棠的陆辞,实在是累得厉害,腰酸腿软,哪怕明知天光泛明,也要继续躺着歇息了。
而不住捣制梨花膏的狄青,哪怕更需费神掌控精妙力道,却因是习武之人,还是要显得轻松愉快得多。
同样是忙累一宿,到该起身去官署的时候了,他面上仍是神采奕奕,丝毫瞧不出一夜不曾合眼。
他唇角控制不住地上咧着,傻笑着整装洗漱后,不忘在出门之前,蹑手蹑脚地又掀开一点还在炉上煨着、藏着里头还滋滋冒着淡淡清香的汤汁的瓷盖,往里头瞄了一眼,原想小心重新放下,却没能忍住馋意,偷偷地尝了一点熬得万般入味、令人回味无穷的欢喜汤。
“昨夜你还未饮够?”
感觉到轻轻覆于唇上的温热气息,陆辞困得懒得睁眼,更懒得恼他偷食,只轻轻哼了一声,沙着嗓子说了这么一句。
狄青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得到警告后,赶紧将被褥重新盖好,神清气爽地去衙署了。
当晚了好几步得到消息的范仲淹,匆匆忙完临近县城的事务、当天下午赶回州城,直奔陆宅时,看到的就是懒洋洋地坐在椅背上,正捧着本蕃文闲书,读得津津有味的好友。
“希文来了。”
陆辞眼都不需着急抬,就从脚步声中分辨出来人身份。
他不疾不徐地瞟了眼最后一页的剧情,总算读完了昨夜为烹制那道难度颇高的欢喜汤、而不得不中断了的话本,笑着往身边的空椅一拍,亲昵招呼道:“快来我身边坐。”
范仲淹丝毫没对陆辞未曾起身相迎、而是极随意地招他直接过来的做法起疑心,从善如流地坐下后,便一丝不苟地汇报起近期公务来了。
陆辞起初当他是那么快又与自己这友人重逢,惊喜下的乱找话题,但在听了一阵后,便只剩哭笑不得了,唯有打断他道:“希文莫不是忘了,我早非秦州知州,这些事务,也无需叫我知晓?”
范仲淹明显一愣。
……许是陆辞身处秦州陆宅的画面,实在过于自然,以至于他不自觉地就拿出了几年下来养成的习惯,本能地就向知州汇报工作进展了。
知他脸皮薄,陆辞难得厚道地未捉着他揶揄,而是灿然一笑,将手中读完的话本,徐徐推到了他面前,诚心提议道:“民间话本固然是以天马行空的挥墨为主,但角色原型,往往蜕变于些不好轻言妄论的人物本身。在青弟忙于筹备使团行当时,希文不妨也读上一读。”
范仲淹的注意力果然被瞬间转移开来——他认真接过这一话本,凭着几年里偶尔抽空学来的一点吐蕃话,皱着眉,艰难地读着这本书的标题。
若他没理解错的话,这通俗话本的名字,应为《沉舟记》。
在与陆辞简单闲聊过后,范仲淹惦记着接下来要随同友人出使吐蕃的差使,为避免会因语言不通而拖了对方后腿,也的确存了尽快提高自己蕃语的心思了。
他心知陆辞那口吻听似玩笑随意,但从来不会真做无用功,于是听话地将书带了回房。
当夜就一边查阅陆辞寻人编来的那本简单蕃语辞典,一边磕磕绊绊地读了起来。
读着读着,他由最初的艰难缓慢,到后来的震惊疑惑,再是陷入深思。
沉舟记一书并不长,取自破釜沉舟一词,所讲述的是一大户人家宠妾灭妻,后遭报应的故事。
被驱赶的前妻室所出二子卧薪尝胆,忍辱在继母的刁难下讨生活,最后积蓄实力,一朝自立门户,后生意做得风风火火,回头将异母弟弟害死,夺回家业……
整个故事,若只当做单纯的话本读下来,也称得上是波澜起伏,精彩纷呈,令人忍不住一口气读完的。
但哪怕没有陆辞的婉言暗示,范仲淹也不可能品不出,这话本背景的似曾相识,以及其中暗藏的几分凶险试探。
这话本能流到秦州来,虽多少有商道被重新开启、维护良好、商贾通行频繁的功劳,却也意味着,它在宗珂境内更有名气。
对无心人而言,不过是足够起打发时间作用的一本闲书,但对有心人而言,就是十足的诛心手段了。
至于瞎毡和磨毡角这两位赤赞,哪怕再对其父唃厮啰恶待其母的做法满怀怨恨,在尚需依附对方的情况下,也绝技不会这般愚蠢地大肆挑衅的。
如此一来,这话本盛行背后的主使,除唃厮啰外,不作他想。
陆辞取出一本新话本来,随意翻了几页,却未入眼,而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沉舟记》。
——看来那日的话,还是起了一些作用了。
陆辞玩味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