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亢素善察言观色,自能看出,温逋奇对他的话,其实是半个字也未曾信的。
他并不气馁,而是在再简单讲述几句后,便落落大方地凭托辞先行退下,明日再来。
接下来的几日中,他泰然自若地接受了吐蕃馆驿的盛情款待,好吃好喝,还三不五时进殿去寻大权独揽的这位吐蕃宰相聊聊。
只可惜他这番充斥着真情实感的努力,仍是收效寥寥,倒还渐渐耗空了温逋奇的耐心。
得亏在这位宰辅的耐心告罄前,张亢便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及时带着作为回礼的大包小包,风风光光地告辞了。
在归途中,张亢纵不至于大张旗鼓,但也毫不低调,不急不慢地往回赶。
他的一举一动,自然也被派人暗中跟着的温逋奇纳入眼中了。
“宋人狡诈得很。”温逋奇不免觉得好笑,同亲信的臣僚道:“他不愿辛辛苦苦跑这一趟,却在我处落得无功而返,便刻意将这行程广而告之,好让李元昊知晓后有所忌惮,他也能有所交代。”
臣僚笑道:“他费这么多日唇舌又有何用?凭宰辅之智,岂会似元昊小儿当初那般,随便让宋人糊弄了去。”
温逋奇难掩得意地轻哼一声:“还多亏了李立遵近前栽那跟头。”
宋廷一被贬谪出京、形同流放至秦州的区区四品官,从岁数上看,更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却能把李立遵那三万精兵打得灰飞烟灭。
有这前车之鉴摆着,他哪儿会对这些肚肠七拐八十弯的宋人掉以轻心?
任凭这宋使说得口干舌燥,嘴也说破,他不动如山,自有主张,便不会中了奸计了。
吐蕃与党项间,虽有积年宿怨,可在坐拥沃土,富裕繁荣,唯独欠缺强兵护卫的大宋前,这点恩怨,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要是李元昊当真不知天高地厚,敢越过河西走廊,觊觎青唐,他便让对方见识见识何为有去无回。
臣僚又道:“不过,依臣下看来,那宋使所言虽不可尽信,亦不可全然不信。”
“那是自然。”温逋奇漫不经心道:“我并未小觑过元昊小儿,他可还有座自打算盘的靠山呢。”
他极少出宫,却不代表他对外头不甚上心:李元昊一边朝西亲征,一边秘密向契丹派去使节,求娶公主之事,他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宋辽之间,虽定下了百年间再不互犯的盟约,但要是李元昊当真能掀起大风浪来,辽国又如何会袖手旁观,而不落井下石,要求分一杯羹呢?
温逋奇仍是不慌不忙:“待那辽国真将公主送去,同元昊小儿联姻了,我再与大宋联合,也不算迟。”
这正与臣僚的意见不谋而合。
只是他们未曾料到的是,张亢此行的目的,从来就不是真要说服温逋奇主动出兵,痛击党项,而纯粹是要引走吐蕃人的注意力,好掩护另一些要紧人物的暗中行动。
他一路走得缓慢,也不是温逋奇所以为的那般,是为让元昊知晓,而是在耐心地等待着消息。
就在他离秦州州城还有二日路程时,终于传来佳讯——经郭氏探出,温逋奇囚禁赞普唃厮啰的地方,正位于他日日居住的寝殿之下,那阴冷的地下水牢中。
郭氏在仓促下传递出的纸条上,字迹很是潦草,但足以叫张亢辨认出来。
郭氏亦明言了自己的忧虑:赞普受囚,已有近半月之久,在那作为刑罚的水牢之中,即便是体健的青壮,也难撑上月余,更何况是身体素来羸弱的唃厮啰?
若不早日救出的话,怕是无需温逋奇再下手,这傀儡赞普都要悄然死于狱中了。
张亢心知事态严峻。
事不宜迟,需速速派其他细作核实地方,即刻定下救人计划才是。
然而为了不让暗中监看的吐蕃人马生出疑心,张亢并未刻意加快脚程,而是压下内心焦灼急切,慢慢悠悠地在两日之后,才回到了秦州城中。
一进城门,上一刻还一脸轻松得意的张亢,就瞬间换了张冷肃的面孔,直接快马加鞭,冲陆辞所在的衙署而去。
在一脸错愕的幕职官的注视中,被晒得黑了一重的张亢几乎是横冲直闯进了陆节度所在的内厅,劈头就道:“陆节度可否进一步说话?下官有要事需禀!”
看见风尘仆仆的张亢,同在内厅处理的滕宗谅立马反应过来,与陆辞对视一眼后,便默契地出门去了。
陆辞看向还气喘吁吁的张亢,一脸无辜道:“哪怕是再十万火急的事,我让你先坐下,喝杯茶,再作讲述,也不会迟吧?”
被陆辞这么一说,之前丝毫未觉不妥的张亢,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凄惨仪容了。
他大大咧咧地一笑,顺势坐下,将陆辞给他倒的一杯凉汤一饮而尽,顿觉快冒烟的嗓子眼舒服许多:“仗着这次带来的喜讯,我便坦然受了节度这杯茶了。”
“噢?”陆辞莞尔,神态自然地给他再度满上,揶揄道:“不知这喜讯之大,可经得起这第二杯?”
张亢信心满满道:“绰绰有余!”
将第二杯凉汤也灌下肚后,他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把郭氏所报、温逋奇的态度、打过交道的吐蕃臣僚……事无巨细地进行了汇报。
陆辞听完,微微蹙眉:“在他寝殿底下?”
这一地点安排得,真不知该说温逋奇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了。
若说他胆子大,又将赞普安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日日不离;若说他胆子小,却又不怕哪日走漏消息,作为寝殿主人的他,是决计脱不开干系的。
陆辞不假思索道:“不论如何,当务之急都是先派人核实赞普所在,再做决议。”
张亢颔首,却又忍不住担心:“水牢恶苦,只怕赞普那等矜贵人,是撑不住多久的。”
“公寿说笑了,”陆辞被他逗乐了,轻笑道:“能活到今时今日,唃厮啰岂会是什么矜贵人?”
那可是哪怕只剩一口气,也绝不会放弃再薄弱不过的一线希望,要挣扎着撕开一条生路的狠人。
“不论赞普是否撑得住,在无万全把握之前,决计不可轻举妄动。”陆辞出奇地冷静:“这种事岂是急得的?一旦事败,你可知后果?”
不仅他这几年来费心安插进吐蕃的细作将面临灭顶之灾,唃厮啰也难逃一死,还落得偌大把柄于吐蕃手中,借机向大宋发作。
并且,若还不到生死危亡的关头,忍辱负重,蛰伏多年的唃厮啰,也绝不可能亮出自己的底牌来。
单靠他们那少得可怜的人手,想从那龙潭虎穴中捞人,那是痴人说梦。
但若有唃厮啰安插的钉子做内应,里应外合下,应能打温逋奇一个措手不及。
张亢深吸口气,也跟着冷静下来:“节度所言极是。”
陆辞轻轻点头:“事不宜迟,快去吧。”
听出陆辞是要将后续事宜皆交由他主持的意思,张亢眼睛一亮,如打了鸡血般振奋道:“是!”
等张亢风风火火地冲出室内,滕宗谅就目瞪口呆地进来了。
“他莫不是铁作的?怎赶路多日,还这般好精神?”
他啧啧称奇。
陆辞笑眯眯道:“滕兄想知道?”
滕宗谅确实好奇的很:“当然。”
陆辞的眉眼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嘴上则理所当然道:“那可再好不过了。滕兄既想知其中奥秘,自当亲身体会一般。下回出使吐蕃,我便派你——”
吃亏吃出经验来,随时保持警惕的滕宗谅,万分嫌弃地一撇嘴,迅速截住话头:“多谢节度美意,不过君子不夺人所好,这等好事,还是留给合适的人罢!”
那位被狡猾的小饕餮使唤得东奔西跑,脚不沾地,着装仪容都越发不将就的张公寿,就能胜任此职。
陆辞唇角微扬:“那可太遗憾了。”
因尚有重要事务在身,他并未继续跟滕宗谅斗嘴,而是在话归正题,向友人交代几句后,就披上外衣,要出厅去了。
看他又是这么一副全副武装才肯出门的怕冷样,滕宗谅嘴角一抽,好心劝道:“你不见公寿那头汗?我刚从外头进来不久,日头正高,晒得很,不必穿那么厚实。”
陆辞闻言,意味不明地看了滕宗谅一眼。
滕宗谅被看得油然生出种不妙预感来,不由追问:“怎么?”
陆辞却不答他,只一边慢吞吞地将刚披好的外衣重新脱下,一边喃喃自语着:“倒不是怀疑滕兄话不属实,只是滕兄面皮历来厚实,足以抵御春寒料峭,因此说是天热,也不一定准……”
滕宗谅:“……”
他发誓,自己总有一天要报仇雪恨,做一道小饕餮十八吃。
就拿眼前这只嘴最毒的做。
虽调侃了滕宗谅一番,陆辞还是听从了对方的建议,轻装出了门。
因为惧寒,而每到冬季,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面貌都看不清楚的陆节度,早已成为街上一道让百姓心照不宣,只为之会心一笑的风景了。
今日见他只着一身轻薄春袍,笑吟吟地领着数名幕职官出行时,还让周边行人颇感惊奇,纷纷侧目。
但能自陆辞迈出官衙大门的那一刻起,就敏锐地发现了他,且将目光一直隐蔽地黏在他身上的人,就只有站在不远处城墙上巡视的狄青了。
狄青头戴沉重的青铜面具,身高腿长,浑身透着生人勿进的冷淡疏离气。
却无人知晓,在那笨重的面具后,他只需微微侧过头来,就能轻易吸到今天份的公祖了。
他不自觉地微弯了眉眼。
……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