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人群密密麻麻地站满整片草坡,皆披坚执锐,一副时刻准备行军的样子。但是在白凤眼中,他们从来不是士兵。
纯白的骑士高举战盔,他站在祭坛前,目光坚定。
祭坛上昏暗的幽蓝熄灭了,如今在他身畔的不再是巫女、圣女,只是一个把头发挽起来的普通牧民打扮的女人。
“你们不是士兵,我希望将来你们也不需要成为士兵。”白凤说出了一番不该由将军说出来的话:“放下武器,扔掉铠甲,你们本可以是农民、牧民;可以是铁匠、木匠;可以是商人、工人……”
战盔被重重摔下,从坡顶一直滚到底。
“我们的使命结束了,柔然人败局已定,回家吧!”
教团五千多人呆若木鸡,其中大都两眼空虚,无助地张望着、等待着——慕容嫣与白凤从草坡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教团持续的时间不过一个春秋而已,然后便被创立者以一种接近自毁的方式打败了。
“圣女大人?”
“白凤将军……”
“不要丢下我们!”
信徒们纷纷跪在地上向他们伸出自己的手臂,期待着、盼望着最后将军和圣女能够回头看自己一眼。
未几,善良的圣女果然停在原地,秋风萧瑟地掠过她的刘海,干涸的眼眸仿佛有过一丝波动,不过眨眼之间便停止了。
“信仰常在!没有人会再次丢下大家。”
她抬头看看天空,眼神没有聚焦在任何一点:“你们并非士兵,不需要听从任何人的命令,只需要听从内心的声音。若是有一天那个声音再次呼唤你们为信仰而战,为自己而战,大家一定会再回来的,对吗?”
——内心的声音。
他们听到了吗?
将会苏醒的、如同新生的声音。
从恬静的海边,喧嚣的街市,广谧的草原传来。
慕容嫣迈开脚步跟上白凤,那五千多人也跟随着她的身影渐渐站了起来,目送二人离开。
遣散教团的想法并不是仓促之下产生的,白凤和慕容嫣不想连累其他人,更加不想拉上御夷镇一起陪葬,同时这也是在向中原表态自己愿意解除武装,并无反心。在他们心里,有一笔账必须要亲自找司马荼算算,这和任何其他人都无关,因此他们宁愿自己去面对。
面对一个即将到来的悲惨未来,他们没有逃避,也不想做好准备,只是在等待。
偶然间,慕容嫣打听到阿鹃自己私下种了一片花田,就是之前一直在驯养的“金眸子”花种,如今花儿已经在神女湖畔开满山野,这种花很特殊,偏偏选在某个秋夜突然盛开,然后花期不到半個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与此同时,同样名为金眸子的蝴蝶会开始吸食这种花的花蜜,然后在旁边交配、繁殖,留下蝶蛹。
慕容嫣和白凤商量了一下,择日就找到阿鹃告诉自己的请求。
“能不能让大家都一起去?”慕容嫣道:“我是指,曾经的那些朋友。”
阿鹃点头表示理解,同时又有诸多疑问:“怎么突然想要出去秋游,不是过几天就要离开御夷镇了吗?”
“如果一个人还有几天的时间可以正常生活,你会想做什么?”慕容嫣忽然深沉地说道:“我一直梦想着能够跟凤哥哥坐在一片花海里,一天一夜,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在圣地时有过很多机会,但我们那时候太幼稚,总以为在一起的时光会理所当然的没有期限,随意挥霍,没能珍惜。实际上,相逢才是偶然。”
阿鹃恍然大悟,悲戚地捂着嘴巴,回身探头看了看屋内的赵括与赵小妹、姚采薇:“奴家……一定帮你完成这个愿望!”
“拜托了。”白凤作揖。
不带任何护卫,没有任何烦恼地踏上旅途,即便是对于赵家人而言也很久没有如此轻松过。
赵括、赵小妹两兄妹,阿鹃,苏青,一段完美的回忆只差两块拼图。
在那个秋日里,花开满的地方,金色的花瓣犹如大地的花纹,随风卷起阵阵秋波。“神女的眼睛”——神女湖被花海包围在中间。
他们,静静地坐在岸边。
苏青驾着自己租来的马车把赵家人都接到目的地,看见白凤和慕容嫣已经提前来到,真如神仙眷侣般栖息在花海中,几乎与那一抹璀璨的金、纯洁的蓝融为一体,不禁感慨万分。
“有时候真的很难相信你们才二十多岁,对我来说不过是后生晚辈,但是却已经做出这么多伟大的事情……”
赵小妹从后车厢里探过头,打趣了一句:“你居然会说这种话,我熟知的‘混世魔王’,大混蛋苏青可不是这种人。”
苏青道:“当一个人习惯用另一副外表来保护自己,时间久了,可能也就忘记本来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我只是……想谢谢他们,谢谢你们。”
“奇奇怪怪的。”赵小妹回去坐了一会儿,须臾后便来到停马车的地方。
慕容嫣正倚在白凤的肩膀上睡觉,这与她占卜时经常突然的昏迷有很大的不同,因为昏迷时身体并不呈现放松的状态,四肢给人的感觉依然紧绷,而现在,慕容嫣松软的四肢毫无防备地垂下,她无条件地信任着白凤,正如白凤无条件地信任着她。
“嫣儿,大家都来了。”
“额?”
慕容嫣惺忪的睡眸方才睁开,赵小妹便即来到她身前,问候道:“慕容姐姐,你还好吗?”
“慕容姑娘、白公子。”阿鹃紧随其后。
赵括踉踉跄跄的,走在后面,苏青在旁帮扶。
“这里的气氛真舒服,弥漫的花香好像能够随时让人醉倒在地。”慕容嫣站起来伸懒腰,说道:“这么好的地方,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阿鹃回道:“神女湖由赵家的祖辈所组织开垦,本质上也属于赵家的土地,原本应该能收缴部分地租,不过现在好像已经没人关心这件事了,大家只管有水喝有水用,哪还管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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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上有着“金色眸子”纹理的蝴蝶从他们之间飞过,这种蝴蝶数量稀少,远远不足以承担在花季时传播花粉和种子,以便让更多金眸子生根发芽的任务。
“对了,以往每到花季,奴家都会来到这里收集花粉和种子,然后找到一片适合的地方播种。”阿鹃拿起一对白色袖套,包起头发,续道:“从前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做这件事,小妹,这次你能来帮帮我吗?”
赵小妹惊讶道:“阿鹃姐姐,伱的意思是,这片花海都是你一个人种的?!”
“是呀,奴家在你们忙于政务和战争的时候没能帮上忙,于是只能专注于做这件事。”阿鹃欣慰地看了看自己的劳动成果,解释道:“金眸子不仅能开出好看的花朵,它的花粉能入药,之前也救过许多人了。但是由于几乎没有喜欢吸食这种花朵身上花蜜的蝴蝶、蜜蜂,所以金眸子适应周围环境的能力很差,必须要人力去维护,可是我觉得它们真的是很有用的花卉!”
慕容嫣赞叹道:“阿鹃姑娘,真不愧是你,这种事情只有你能做。”
“哎呀……慕容姑娘谬赞奴家了。”阿鹃羞臊地笑了笑,再看看赵小妹,两人分别戴上袖套,拿上几个小囊袋子,然后来到那片金色花海之间开始工作。
少顷,赵括和苏青也走到白慕二人身边坐下,嘘寒问暖了几句,才发现居然连赵括也是第一次知道阿鹃在背地里做了这些事,他忽然有些感动,擤了擤鼻子。
“没想到,最后为我赵家留下一点东西的,是鹃妹,那女人为我们留下一片花田。她真是个极好的女人,可惜我没什么能够给她。”赵括自嘲道:“商人的直觉告诉我,赵家可以通过经营这片花田获得不错的回报,成为远近闻名的药物商人、花卉商人也说不定。不过,我是没法做这些事情了。”
苏青拍拍赵括的肩膀,说:“你还年轻,多的是机会。”
“不,赵兄说得对。”白凤旋即反驳道:“你赵囊之,绝不能再次成为赵家的家主。待战争结束,朝廷轻则剥夺赵兄的爵位,将赵兄贬为庶民,重则屠全门,灭九族,赵兄战败后所做的一切,只能算作弥补,还算不上偿还。”
赵括肯定地点点头:“我明白,所以我不会再主事,把一切交给小妹吧。”
“呵,搞不懂你们在想什么。”苏青走到一边去,说:“我到处看看,这里可太安静了。”
赵括见苏青走远后,湖畔边只剩下白凤和慕容嫣看着他,便即悔恨地垂下双眼,说道:“你们真的要遣散教团吗?如果白兄和慕容姑娘想要起兵反抗,我一定会帮你们,虽说现在可能根本帮不上忙,不过我会支持你们,就像从前那样!”
“不必了。”慕容嫣微微颔首表示致敬,悠然回道:“剩下的只是个人恩怨,请不要让大家牵扯进去。”
赵括愤慨道:“慕容姑娘,这件事不止牵扯到你们个人,当初你们不顾生死去搭救这么多人,宽恕了这么多人的罪过,事到如今,当真以为他们会对你们袖手旁观吗?!”
“啊!咳……咳……咳……”
赵括旧伤复发,咳了一嘴的血。
白凤摸了摸他亲手用弓箭射中的伤口,审慎地笑道:“你也不欠我们的,这一箭,算是还了。”
说罢,白凤牵起慕容嫣的手,作势要离开此地,说:“请留给我们一片清净之地,没有必要之事,别来打扰。”
赵括看着平静的湖面,有一片模糊的金色倒映在上面,他觉得这抹金色很刺眼,就像曾经的梦想一样,让他想看却睁不开双眼。
不觉间,泪水布满他的眼眶。
他开始回忆自己做过什么,赵家就像一颗流星,只闪耀过一瞬然后便消失了,没人会记得,没人在意。
父亲临终前的一句话久久萦绕在心头不能散去。
——中原,我早不留恋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他后悔自己时至今日才醒悟:湖中模糊的倒影缺乏实感,却比任何幻想都要真实。
在花海的另一边,采集完花粉和种子的阿鹃和赵小妹正要赶回来,途中遇见苏青,他那张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脸时常让赵小妹觉得很生气,时间久了,发现不生气反倒没意思。
“呆在这里别动,等我把人都找来!”赵小妹撇这句话后便和阿鹃一起回去把大家都喊过来,苏青徒留在原地。
赵括听见妹妹的声音,马上收拾好情绪,借湖水洗了洗脸上的血和泪,抖擞精神。
“凤哥哥和慕容姐姐他们呢?”赵小妹好奇地问道:“有很重要的事情,一定大家一起来!”
赵括道:“他们,在那边的草坡上。”
赵小妹再次穿越花海来到另一边,只见白凤站在慕容嫣旁边,瞩目远眺,慕容嫣背对着花海坐下,面前就是广袤的草原,真如她自己所说,两个人只是单纯呆在一起,看似在等待着什么,但每时每刻都是美妙的时刻。
二人之间奇异的氛围让赵小妹不敢叨扰,她在后面徘徊许久,目睹他们互相亲吻、爱抚、说些悄悄话,忽然笑了起来,忽然又沉寂许久。
赵小妹看向手里攥着的花粉囊,那件要事瞬间将其抽离出面前这仿佛被隔绝的世界里。
“凤哥哥!”赵小妹走到二人面前:“还有慕容姐姐……你们要和大家一起来为花卉播种吗?阿鹃姐姐说,希望能够看见大家一起来。”
“当然!”慕容嫣格外高兴地走了过去,看看赵小妹收集到的种子和花粉:“好想快点看见它们长大。”
“我们走吧。”白凤对赵小妹微笑致意。
六人的身影摇曳在花海之上,在权贵为了争权夺势不断爆发战争之际,他们在秋风中洒下花种,粉末磷磷闪烁着微光,带着生命存续的希望随风远去。
“来年,大家一定要来看看,这里一定会变成另一片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