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子人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那邢小蛮百炼成精,竟然身怀绝技,出入无人之境。
杨九娃顾不了许多,把自己的亲生骨肉从香玉怀里接过来,一张老嘴搭在孩子的嫩脸上,忍不住老泪纵横。恍惚中何仙姑的身影再现,说出的话儿在耳朵边回旋:“带着妻儿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去耕耘岁月,如果再留恋尘世的浮华,说不定那一天身异处”……杨九娃睁开眼,看周围的人都对他投来诧异的眼神,心的一隅好像缺失了什么,前所未有的痛。
而郭麻子却瘫瘫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落魄,感觉中自己周围布满陷阱,说不定哪一天一不小心就掉进陷阱里头……郭麻子比那杨九娃还受伤,为自己一生一无所获而伤心!看见杨九娃流泪,最初的感觉是不屑一顾,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心里头潮上来一股阴湿,便觉胸腔里涌动着无法遏制的水声,郭麻子把自己埋进躺椅里,眼圈好似鸡屁股那样通红。
屋子里的人看着满桌子酒菜,却没有人敢动筷子,眼看着饭菜已经凉了,勤务兵又把那些饭菜端到厨房里重新热了一遍,杨九娃看看左右,仿佛突然间醒悟,他把孩子交给香玉,拉郭麻子一起坐在桌子旁边,然后邀请大家一起入座,亲自为大家把酒斟满,一扫往日的蛮横和霸气,说出的话儿充满人性:“杨某不才,让大家跟上受惊,人心不同、人心皆同,养儿方知父母恩,杨九娃今日始知,儿子在父母的心里多么重要”……
郭麻子端起一杯酒,先敬雀儿,雀儿受宠若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郭麻子咳嗽了一声,大家都以为郭麻子有话要说,把目光投向郭麻子,只见郭麻子四下里寻找,嘴张了几张,终于问道:“谁能猜到,我这阵子想啥”?
杨九娃无限同情地看着郭麻子:“郭兄,曹孟德说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想他无用,这个世界上属于我们的日子已经不多,只要今日能够快活”。
郭麻子看杨九娃一眼,自问自答:“郭某曾经有一个儿子,郭某做梦都在儿子身上,可是儿子不认我。雀儿呀,你能不能争口气,给咱生个一男半女,让郭某也享受一下做爹的感受”?
满座哗然,谁也想不到郭团长当着这么多下属的面说出如此话语,雀儿满脸羞红,一只手从身后搂着郭麻子,点一下头,算作答复。
转瞬间天色已晚,勤务兵进来,点燃两根蜡烛,一阵风刮进来,门板咣当一声,案桌上的蜡烛被风吹得摇晃,墙上的人影不停地晃动,大家扭过头一看,原来是张有贵,只见他跪在地上,央求郭麻子:“郭团长,大哥二哥即使罪大恶极,但是不应当株连九族,现今一大堆家眷无处安身,这老的老小的小,如何是好”?
郭麻子站起身,把张有贵从地上扶起来,邀请张有贵入席。张有贵哪敢?只是耸了耸鼻子,站立一边。杨九娃已经知道张德贵被枪毙,但是还不知道把张家扫地出门,他拿眼睛看着郭麻子,相信郭麻子做事不会那样缺德。郭麻子解释:“枪毙张德贵之事把我也闹了个措手不及,据郭某所知门上贴封条是县长指示一班子文官所为。回头我跟刘副军长通电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孩子老人住在野地”。
张有贵千恩万谢,又要下跪,人在落魄时就这样,往日的风度无存。曾何几时,张家门口的大红灯笼让人望而生畏,此一时彼一时,现今的张有贵跟阶下囚并无二致,那种可怜相使人不由得联想起倒卧街头的饿殍。
郭麻子看张德贵还不走,走到另外一张桌子上拿起电话,给刘副军长把电话拨通,当着大家的面,郭麻子陈述了张家老小遇到的具体困难,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大家没有听清,只是郭团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郭团长放下电话,不无遗憾地说:“我已经尽心了,刘副军长说扫地出门属于地方政府的事,当地驻军不能参与”。
其实大家明白,这是一句假话,谁不知道县长看刘副军长的脸色行事?杨九娃看不下去了,火爆性子又起:“逑!一人犯罪株连九族,现今不是封建社会,走!我替你把那封条揭了,你们一家人先住进去,后边的事后边再处理”。
张有贵站着不动,他明白私自揭封条的后果。可是这一大家子今夜住在哪里?还有哥哥张德贵的尸体至今还在笔架山下的野地里无人照管,说不定已经让野狗分餐,好端端的一个家庭转瞬间七零八落,让张有贵不胜心寒。他颤栗着说:“要不然这样,郭团长能否给我们做一锅汤面?让老人孩子先把肚子吃饱,然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其实郭麻子心里明白,张家所有的人都对他恨之入骨,一锅汤面算不了什么,可是那些伙夫就是不愿意去做,大家感到郭团长心地太善良,完全记不得一年前从瓦沟镇仓惶出逃。张家做事太可恶,恶人有恶报,谁让张富贵张德贵弟兄俩做事不留后路?郭麻子等了好长时间,仍然不见伙房把汤面做出来,他只得离了座位,亲自来到伙房,谁知道伙夫根本就没有动弹,搁往日郭麻子会火,可是那天郭麻子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他只是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要不做的话我就亲自来做”。
伙夫们哪敢让郭麻子亲自下厨?虽然老大不愿意,但是还是把汤面做了出来,可是等到张德贵把汤面提到自家门口,所有的家眷全不见了,原来瓦沟镇的佃农们想起了张鱼儿在世时对他们的种种关照,现今张家有难佃农们不可能不管,大家不约而同把那些老人孩子请到自家屋子里,安排他们吃喝,甚至商量着把张德贵的尸体拉回来掩埋。
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儒家的思想教诲、熏染了千秋万代,仁义礼智信是中国人的立身之本,虽然落井下石者有之,可是大多数善良的老百姓还是在左邻右舍有困难时伸出了友谊之手。张有贵也被一家佃农请走了,紧接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掩藏了人世间所有的悲哀和不幸,瓦沟镇低矮的茅屋在大雪中沉默,杨九娃被大雪封堵在瓦沟镇,回不了山上,索性就在郭麻子的官邸住下来,酒足饭饱,一双患难弟兄闲得无聊,便可着嗓子乱吼,雪夜里,那秦腔调子传得很远,令群山震颤:
万里江山被他抢,
又害我兄为哪般?……
秦二哥他若在(场)唐营里无人敢斩,
黑贼子你送爷早离世间……
飘飘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开门,门缝被封堵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门推开,看满世界一片银白,鹅毛大雪仍然下个不停,天地间混沌一片,山风吹来,刮起一片雪雾。
突然间电话响了,郭麻子犹豫着,这么大的雪还有什么行动?电话那头刘副军长的命令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郭团长,你马上到县城里来一下”。
郭麻子放下电话,一声苦笑,看着杨九娃:“杨兄,你听到了没有?刘副军长命令我马上赶赴县城。这么大的雪,汽车肯定开不动,要骑马前行”。
杨九娃问道:“有什么**事?不能等到天晴”?
郭麻子一副无奈的表情:“军令如山倒,军人就得执行命令”。
杨九娃思忖半天,突然说:“郭兄,杨某跟你同去”。
看得出郭麻子脸上显出少有的激动:“如此甚好,去了以后你就在李明秋家等我,我办完事后咱们就在李兄家喝酒”。
草草地吃了一点早饭,一对患难弟兄骑马前行,远远地看见凤栖变成了一座雪城,弟兄俩在城门口下马,猛然间听见城里乐声阵阵,满县城一片喜庆,郭麻子跟杨九娃对视,只见李明秋迎着他们二人走来,对二人抱拳:“欢迎二位仁兄前来参加侄子怀仁的婚礼”。
郭麻子杨九娃全都惊呆了:“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一点都不知情”?
李明秋解释:“亲家刘副军长谁都不让告诉,今早感觉有点对不住二位仁兄,因此上跟亲家商议,刘副军长说,邀请只能请郭团长一人,杨九娃山寨的电话已经拆除。想不到你们二位都来了,让李某不胜荣幸”。
杨九娃一脸怪象:“李明秋你真能行,竟然攀上了刘副军长的高枝!从今后我们在你面前可要小心”。
李明秋大笑:“哪里的话!我可不是那样的势利小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俩是我的客人,自然先到我家,以后闲暇时李某再把这来龙去脉对你俩慢慢叙说”。
两人牵马进入李明秋家的宅院,只见院子里一片热闹景象,早有司仪前来从二人手里接过马缰绳,安顿二人到客房歇息。郭麻子一把将李明秋的衣服袖子拽住:“李兄,你干的好事,我俩进城来什么都没有准备”。
李明秋调侃道:“那不怕,先将礼品写在账单上,以后慢慢偿还”。
郭麻子道:“说得好听!今日里还有难事一桩,刘副军长哪里我俩不能不去,在你这里可以空手而来,到刘副军长哪里就得带礼品,这礼品的事么,李兄——为难你了”。
李明秋大笑:“回头我让司仪给你俩准备,绝不能让你俩失了面子”。
郭麻子和杨九娃提着礼品来到刘副军长的官邸,只见里里外外冷冷清清,一点都没有刘副军长嫁女的喜庆,刘副军长照样穿着军装在自己的办公室内办公。刘副军长见他们进来,招呼他俩坐下,勤务兵进来泡茶,郭团长疑惑着问:“我听李明秋说——”。
刘副军长接过话茬:“李明秋说得不假,我这里军务在身,只有少数人知道我今天嫁女,家里也准备了几桌薄酒,军营内一切公务照旧,等我把公务办完后带你俩回家吃酒”。
杨九娃郭团长面面相觑,他俩同时站起身,郭团长行礼,杨九娃抱拳:“刘副军长这边我们就不打扰了,我俩过李明秋那边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