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头,老头儿脸现喜色,向着走近的郭大靖再施一礼,“草民见过郭将军。”
郭大靖笑了两声,翻身下马,说道:“不必多礼。”
说着,他赶忙向毛文龙解释道:“这个村上住的都是原广鹿岛的百姓, 这位老者——好象是姓张。”
老头儿咧开了少了两颗牙的嘴,连连点头,笑着说道:“草民正是姓张,郭将军真是好记性。”
毛文龙也下了马,开口问道:“搬来金州已经大半年了,觉得这里如何?”
张老头儿说道:“海岛哪能和陆上相比?今年能种的地多了十倍不止,又是大丰收, 吃的是不用愁的。”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旁边的院落, “大人请看,家家都有余粮,那成挂的玉米是能看见的,窖里的土豆还要更多呢!”
毛文龙点了点头,随口问道:“土豆产量高得吓人,明年要全种上吧?”
张老头儿连连摇头,说道:“那可不成。土豆要多种是真的,可玉米也要,家家都多少得种些。”
“这是为何?”毛文龙不是很明白,开口问道。
张老头扳着手指头,仔细解释道:“玉米能吃,秸杆能喂牲口,玉米轴能烧火。土豆产量是高,可没这么多用处啊……”
老百姓也是会算账的, 种植什么也要权衡,进行综合的考虑。
所谓柴米油盐, 在古代, 樵采对于老百姓的重要性可见一斑。取暖, 烧火做饭,一年四季差不多每天都要用到。
上山里打柴,或是搂枯草,总是要走或近或远的路,还要用车拉,或是人扛回来,也是一项比较重的家务劳动。
种植玉米则是一举三得,高产的土豆则显得有些单一。
“原来如此,长见识了。”毛文龙点着头,向老头儿拱了拱手,牵马循着呼喝之声向村内走去。
郭大靖笑着说道:“老人家自管去忙,我们随便走走,看看乡亲们过得好不好,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挺好,都挺好。”老张头陪着笑脸,连声说道:“都能吃上饭,没见谁家东挪西借的过活。现在又有了耕牛,明年要是田地能再多些就好了。”
郭大靖用力点头, 说道:“田地会有的, 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老张头儿笑得皱纹更深,连连躬身,还请郭大靖去他家坐坐。
郭大靖谢过之后,快走几步,追上了慢悠悠向前走的毛文龙。
显然,两人的对话,他是听到了。对此,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与老百姓能这般说话唠磕的,东江镇的将领中并没有几个。管中窥豹,由此也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
傲上而悯下。这是毛文龙和陈继盛之前就得出过的结论,现在更是得到了确证。
对皇帝,对朝廷,对太监,毫无敬意;可对士兵和老百姓,却关怀备至,生怕他们饿着。
可惜,这既是大靖的优点,却也是他的缺陷。
没人听说对老百姓好就能升官发财的,反倒是那些讨好上司、苛待百姓的会平步青云。
毛文龙心中轻叹了一声,却也知道本性难移。这恐怕是郭大靖出身底层所根深蒂固的思维和习惯,很难更改。
转过街道,村中打谷场便赫然在目。在那个时候,每个村都有这个场地,算是标准的必备功能性场所。
一百多人排着队列,手持木枪,正在教官的指挥下,练着迈进、后退、刺杀、收枪等动作。
广鹿岛是最早开始民兵训练的,已经一年多的时间,不断有民兵参军入伍,也不断有新民兵加入进来。
现在,这些穿得各式各样衣服的民兵,练得已经是有模有样儿。至少,呼喝之声很有气势,步伐迈进、刺杀动作都很有力。
毛文龙也不走近,驻足观看,含笑颌首,问道:“他们身上披的是护甲?”
类似于后世多口袋救生衣的防护服,口袋里装上一块块厚木板,准确地说,更象后世的防弹背心。
郭大靖点了点头,说道:“用粗布缝制,上面有很多口袋,能装上厚木板,有些防护的作用。”
毛文龙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微笑着说道:“比没有要强,再加上戴的柳条盔,距离远的话,也能防住弓箭。”
民兵只是起辅助作用,就算挨近前线,也不会直接作战。所以,防护也不必太过耗费资金和材料。
但要一点没有吧,也容易让人产生畏难心理,没有安全感。
而且,身上有重量,能行动自如,也要有个适应的过程。所以,民兵都披挂着训练,也是对身体的锻炼。
“走吧,别打扰他们训练了。”毛文龙转身迈步,微笑着说道:“等火枪有富裕了,是不是要改变训练科目?”
郭大靖说道:“正是。”
毛文龙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和郭大靖等人出了村子,才加快了马速。
“好象是郭将军?”一个少年停下脚步,转头望着奔出村的几骑,有些不太确定。
骑手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远方,韩山童才收回目光,扛起在磨房磨好的半袋玉米面,迈步向家里走去。
在金州,每个村子都有公用的磨盘和磨房,老百姓也习惯了现磨现吃。
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炊烟已经从烟囱冒出来。韩山童拉开门,走进灶房,把玉米面放好。
“进屋等一会儿,饭马上就好。”淑珍笑着回头说道:“炕上热乎。”
说完,淑珍又转过身,从盆里拿起玉米面团,熟练地贴在了铁锅的边上。
玉米面儿饼子,大碴粥,煮土豆,再来点小咸菜。秋收之后,这几样食物便成了百姓家最常见的伙食。
韩山童答应了一声,走进屋子。炕上的小丫头正磕着松子,那是韩山童去采来的。
“别用牙咬,会把牙崩坏的。”韩山童关心地说道。
说完,他拿起锤子,在一块硬木板上给小丫头砸起了松子。
“哥哥,供销站进糖果了吗?”小丫头吃得香甜,又有些期待地歪着小脑袋问道。
韩仲有饷拿粮,基本上都留给了家里。秋收之后,家里又有土豆、玉米和麦子,还有大白菜和萝卜。
省下来的军饷,淑珍没把着,都给韩山童。韩山童推拒不得,便一半给继母操持家用,一半他拿着当零花。谷忑
孩子嘛,不知道攒钱的道理,便基本上都花在了吃上面。肉鱼蛋啥的,买的次数不多,蜜饯、糖果之类的小丫头最喜欢,韩山童也不小气。
韩山童摸摸妹妹的小脑袋,说道:“明天咱俩一起去,你喜欢啥就买啥。”
小丫头咧开豁牙的小嘴,点着小脑袋,笑得欢快。
“别乱花钱啦!”淑珍撩帘走了进来,嗔恼地看了女儿一眼,对韩山童温言说道:“多攒点钱,过年等你爹回来,咱们再多买好吃的。”
小丫头扁了扁嘴,低下头不吭声。
韩山童笑嘻嘻地满口答应,等淑珍出屋,才又悄声对小妹说道:“没事儿,明天你偷着去买,在外面吃完了再回来。”
小丫头看着塞到手里的一张军票,眼睛亮了,赶忙收起来,藏得好好的。
军票就是钱,啥都能买,老百姓已经逐渐形成了这样的认知。
至于兑换成银子,他们并不是很期待。存银子,还不如有存粮,再养上一头牛,几只羊呢!
把妹子打发乐呵了,韩山童又想起见到郭将军的事情。
尽管不是很确切,但他也听到了些风声,那就是可能又要打仗了。民兵已经在准备,比如打造车辆啥的,打起仗来,他们可能要向南关运送粮草物资。
可惜,自己还不够年龄,连民兵都参加不了。
韩山童无奈地翻了翻眼睛,觉得民兵练的那些,他都学会了。连弩弓都会用,射得还挺准。
唉,明年也不成,得到后年才够年龄呢!
韩山童看着墙边立的长枪,重重地叹了口气。
……………
张膀回到家里,把长枪在墙角放好,脱下简陋的防护坎肩,才打水洗脸。
等他坐到小炕桌前,热腾腾的饭菜已经做好。
大碴粥煮得粘稠,里面还加了土豆,散发着特有的玉米香味,一碟咸萝卜条。并不丰盛,可吃起来却香甜。
妻子特意贴了三个饼子,一个给妹妹,两个给丈夫。
张膀只吃了一个,另一个又塞给了妻子,说道:“大碴粥就能吃饱,下午的训练也累不着。”
妻子笑着点了点头,把饼子放下,又端起了粥碗。在外面训练的累不着,她在家里呆着,就更不用吃干的了。
“咱家的板车还没做好?”张膀有些着急,“别人家的都用上了。”
妻子吃饭的动作停了停,说道:“不着急的吧,也没什么地方用得着。听说,是为民兵支前准备的。唉,又要打仗了。”
张膀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又让妻子担心,赶忙说道:“支前没啥危险,就是运送粮草和其它东西。”
“可到底是离得战场很近的。”妻子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把碗放下,叮嘱道:“要是真支前的话,你可得千万小心着。”
“知道。”张膀用力点着头,说道:“肯定全须全尾地回来,明年还要多种地,要贷款买耕牛呢!”
妻子想了想,说道:“倒也不要太过心急地去贷款,就今年这样子,也挺好的。”
“那不成。”张膀说道:“能过更好的日子,为啥不过呢?也不用多,再多几亩地种上玉米,养牛养羊也就差不多够了。”
“村上很多人家都有这样的打算呢!”妻子笑着说道:“可没那么多田地呀!”
张膀呵呵一笑,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教官透了个消息,说明年军屯的田地会让给老百姓,一下子就能多出上百万亩。”
“是吗?”妻子睁大了眼睛。
张膀点了点头,说道:“应该是差不了。军队要向北推进,至少先把整个金州拿下来。要不,怎么养那么多人?”
妻子眨巴眨巴眼睛,问道:“又有人家要来咱村上啦?”
“人总会增加的。”张膀很确定地说道:“逃出来的就没断过,分到各村还不太显。可越来越多,不增加田地就不成的。”
嗯,嗯,妻子觉得有理,连连点头。
………………
简单的饭菜,毛文龙和郭大靖等人却不挑剔,吃得香甜。
朝廷在裁撤驿站,金州却在依托着信号塔,建起了类似驿站的机构。
信号塔下便是院落,几间房,有米有灶有锅,院内还有马棚、草料。
虽然有了信号塔,可稳妥起见,还是保留了驿马报信儿的系统,算是双保险。
吃过午饭,稍事休息,在闲聊中,又说到了金州的发展。
“按照现在的人口增长速度,目前的田地只能支撑一年。”郭大靖说道:“毁林种地,末将觉得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实施。”
比照后世的森林覆盖率,金州的耕地数还有大幅增长的潜力,但这确实不是郭大靖所希望的。
毛文龙沉吟着说道:“按照计划,把防线推进到小黑山、红咀堡,多出差不多一倍的土地,就至少能养活三十来万的军民。”
郭大靖点头,说道:“四五十万的人口,也差不多能够承载。当然,要保证能够自给自足,就要拿下复州,甚至是盖州。”
辽南两州或三州在手,四五十万的人口,再加上武器装备的优势,东江镇在实力上便能与建虏分庭抗礼。
自然,这只是灭虏平辽进程中的一步,并不是上限,更不是能够满足的目标。
“一步一步来,不可操切,不可冒进。”毛文龙语重心长地说道:“目光要长远,但落实却要稳健。”
“谢大帅指点,末将明白。”郭大靖拿过水壶,给毛文龙续了杯。
驿站的饭菜简单,喝的也是如此,没有茶叶,就是白开水,但毛文龙和郭大靖都不在乎这个。
毛文龙笑了笑,说道:“集中力量于辽南,本帅也知道是对的。但这心里的顾忌,却一直难以消解。”
移镇涉及到很多事情,相当的复杂。毛文龙的顾忌,恐怕还在袁崇焕身上。因为,移镇就是他提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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