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的明亮了起来,但是云层依旧很多,使得整个的天幕就像是笼罩了一层灰色的透镜,看着什么的都觉得有点扭曲和怪异。
天是扭动的,地是灰暗的,就连在古北口关隘之处忙忙碌碌的人,似乎也是扭动着,像是活物,又像是行尸。
听闻了骠骑军大举来袭,整个幽州似乎一瞬间躁动起来,但是有的人是主动的,也有的人是被动的,但是不管怎么动,都是不太舒服。不管是在城墙垛口上值守的兵卒,抑或是在城下搬运修葺工事的民夫,总归是带出了一些惶恐且别扭的神情来。
这个关隘,原本修建起来,是为了防御胡人的……
可是现在,却成为了内斗的场所。
或许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华夏传统就是相互指责,相互唾弃,相互责骂,相互倾轧,但是实际上,这些相互之间的问题,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发展停滞了。
就像是现在,幽州被困在了关内,进不得进,余下的土地和人口,不就得开始内卷了么?
幽州在秦汉之时,多少也还算好,等到了后世明清,定都幽州的时候,那才真正叫做相互挤压得连多一个喘口气的空间,都是极大的奢侈。
总有人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爬上来了,凭什么还要将阳光雨露分出去?浑然忘记了自己爬上来的过程当中,是如何憎恨,怨恨,怒恨那些占据了上端,明明吃不了也用不了,可就是霸占着不让的那些人的……
来来往往的民夫,垂头丧气,在地上拖拽着,搬运着。
大大小小的物资,往外送的,往内送的,在古北口南道上挤成一团。
高高低低的声音此起彼伏。
『让一让!』
『别插队!』
『让一让!』
『凭什么让?!』
『你他娘的让不让?!』
『要打架的滚远点,别挡道啊!』
在南道上的这些民夫根本不关心究竟谁对谁错,他们只想要赶快交了差事,早点领到钱就完事了。
至于什么是非对错,那是什么稀罕玩意?
山东之地还有这种东西么?
只要能消停过几天日子,他们这些幽燕百姓,便是觉得在乱世之中又算是多活了几天。至于是骠骑赢还是丞相胜,他们完全不在意。
之所以在曹军的压迫之下,还来协助曹军搬运粮草,修葺城墙,并不是他们心甘情愿,而是他们没得选,混口饭吃而已。
而且即便是曹军上下看得很严实,但总归是猫有猫道,鼠有鼠路,过手的物资,多多少少也能沾染些油花什么的,半饥半饱的日子过了这么许久,这点油花钱财什么的,也算是可以延命一段时间吧?
只要运气没那么差,说不定能挨过这场血腥的战事呢!
反正高官老爷们都说了,挨打就要挨着好,一个巴掌拍不响!
不要跑,不要闹,否则就是标红抹绿没商量!
不信谣,不传谣,但凡是大老爷说的,那是都要信……
在这样的情绪带动之下,不管是渔阳还是古北口,总是少了几分的活气,多了些死气。
原来这一个重要的关隘口,也是有些集市商贩的,现如今早就已经踪迹绝无,余下的便是想要走却没门路走的,抑或是什么原因导致走不了的,至于还有那些过得好的人,多半就是吃公家饭的了……
这年头,谁不是混啊?
大汉建国三四百年了,就算是刘秀中兴,也是近两百年过去了,刚开始的那点开拓精神,不服输的气概,早就在日复一日的鸡毛蒜皮,朝令夕改,指鼠为鸭当中消磨殆尽。
尤其是那些别还手,别去扶,要预判,要礼让的律法,更是在潜移默化当中抹杀了大汉民众的最后一点的良知和血气。
所以在古北口这里,大多数的人都在做个样子。
给上级看的样子。
毕竟上级的上级,以及上级的上级的上级,不就是要看个样子么?
雷重带着一队人,遥遥的看着古北口。
他们绕回来了。
雷重多少有些心中感慨。
他原本以为这世道,要么是主动去成为疯子,要么是被动逼疯!
可是没想到,在黑暗之中,还有一条新路。
有些时候,一旦下定了决心,很多事情就很简单了。
雷重立刻将他原本的任务,职责,统统都抛下,带着刘复便是直奔古北口南道而来!
作为军中老卒,已经是在幽燕之地混了相当一段时间的雷重,他甚至能估算出很多事情……
比如现在,古北口一定会派个军需官来,好将驻守在古北口的曹军守军兵卒的兵饷钱粮多少发一点,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稳定人心。
曹纯一定还在渔阳,筹集粮草,调配兵马……
但是曹纯也很快会到古北口来。
这些都没人和雷重讲,但是雷重知道。
他都知道。
他看着古北口的南道口,回想起他这些年来在幽燕的一些事情……
没错,其实他都知道的,只不过之前他装做不知道。
就像是在外戍守三年,回家了发现自己妻子给自己喜添了一个一岁多的麟儿一样。他妻子说她一天在外,看到田里有的大脚印,好奇去踩了踩,就怀孕了……
这是天赐孩儿啊!
雷重脸上呵呵笑,心中麻麻皮。
还踩脚印,妈蛋这是伏羲转世啊?自己能罩得住?这傻婆娘就说洗衣服被鲶鱼精碰见了,都比说这个由头好!
不过生活就是这样,在秦汉之时,这种事情多了,家中的孩子能姓自己的姓就成了,讲究那么多,还过不过了?
没看曹丞相都不说什么,自己这样一个小头目,又能说些什么?
可这一年年的,一件件的,虽然雷重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装作不知道,都往肚子里面藏,但是终归是会发酵的,咕嘟咕嘟的冒着泡。
『嗝……』
雷重解下了葫芦,喝了几口,打了一个嗝,然后盯着葫芦看了片刻,忽然哼了一声,便是将葫芦丢在了路旁。葫芦恰巧摔在了一块石头上,裂成了两半。
葫芦,糊涂。
原本以为是糊涂才有福禄,现在雷重想明白了,凭什么要糊涂?
雷重没有再看那葫芦一眼,抬头往前。
他们回来的时候,不少人看到了,也觉得奇怪,却没有任何人多问一句。
没错,在山东之地,不关自己的事情,没人会『多』问的。
当然,即便是真有人多问了,经验丰富的雷重也能糊弄过去,但是许多人明明看到了雷重在没有什么紧急情况下就绕回来了,依旧选择的是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
在今天之前,雷重自己也是这么做的,可是真等他站到了另外一边的时候,他才发现这问题究竟有多么大,多么的可怕……
雷重转头,看了看一直都跟在他后面的刘复的队列。
刘复等人装扮成为了『普通』的幽燕路人。
在雷重眼中,刘复等人根本一点都不『普通』。
如今幽燕之地,还有哪个路人能够像是刘复等人这样,吃得脸上红光,膘肥体壮,肚腰圆滚?
看看周边的那些真正的幽燕百姓民夫,哪个不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气色灰败?
但是奇怪的是,很多人奇怪,但是也不奇怪。
雷重也想明白了,山东之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就是如此么?
雷重对着刘复微微点头,然后便是带着人往前走,时不时的推开那些挡在道上的民夫队列,『让开!没长眼啊?滚远些!』
若是机灵的,多半能察觉到雷重隐含的意思,愚钝的,便是还觉得雷重横行霸道,蛮横无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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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复等人见状,便也一边大声嚷嚷,一边紧紧跟上。
不多时,就到了古北口南道的关门之前。
古北口原本颇为雄峻,可惜之前被胡人攻破过,后来又被骠骑军打穿了,于是很多防御工事都被破坏了。原本在南道口又宽又深的壕沟,现在也就勉强重新挖了一些做一做表面文章。就连城门上面的破碎砖块。直至现在都没有完全清理干净,拉拉杂杂的东边一堆,西边一处。
在城门之处值守的兵卒,没精打采的检查着往来的民夫。说是检查,但也是应付差事。毕竟主要的威胁是在北面,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不清楚未来有没有希望,所以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也不会特别对于什么上心。
不过雷重一行还是有些扎眼,没等雷重的人近前,守门的军官便是大喝道:『站住!尔等要来干什么?』
雷重往前走了几步,『还能干什么?没钱吃饭了!兵饷!还我们的兵饷!』
『等等!』守门军官伸手道,『你们先站住!』
雷重等人倒也不急,便是按照守门军官的要求站住了,『今天要不到兵饷,我们就不走了!』
『对!不走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还我们的兵饷!』
雷重手下兵卒乱糟糟的喊道。
城头上的兵卒见了,便是嘻嘻哈哈,浑然不在意。
山东之地,闹兵饷都是传统艺能了,隔三差五就会来这么一次。
『要兵饷你要去找曹将军啊,你要去渔阳啊,来这里干什么?』守门的军官下意识的就开始踢皮球,『渔阳才有钱,这里能有什么?』
雷重哈哈笑笑,『你休想要蒙我!我都听说了,渔阳军需官来这里了!你们的兵饷都补齐了!我们都没有!你当我们是傻子么?!叫军需官出来见我!』
『这兵饷不都是有用才领么……』
那守门军官还想要糊弄,却被雷重骂道:『你个张猢狲!别给脸不要脸!这事情你能管再来说话,不能管就去叫人!今天不拿到钱,休想要我们卖命!』
『得得得,你牛气,我不管,不管……』守门军官似乎觉得自己多少还是掉了点面子,便是又补充喝道,『你们往边上站站,别把路都堵死了,欠你们军饷不假,但跟他们没什么怨仇不是?』
雷重转过头,和不远处的刘复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挥了挥手。
雷重手下兵卒往边上挪了挪,让出了一点空间来。
兵饷这玩意么,按照山东惯例,是不发全的。
因为山东之地的文吏为了这些大头兵设身处地的思考,害怕这些大头兵一下子拿到了兵饷之后,就或是大手大脚几天就花完了,又或是被人诈骗赌光了,因此都不直接发现钱,就写一张条子,盖个戳,表示暂存在某某处。
一般都是放在军中的军需处。
然后需要用钱的时候,这些兵卒再去军需处领取。
这样就能保证这些兵饷不会被某些恶意所诈骗,也更好的保证了兵卒的利益,不是么?
但是问题就在这里了……
军需处集中了这么多钱,难道放着任其长霉腐烂?
肯定是拿出去放贷啊!
拿出去放贷么,这里头就讲究大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那种,所以一旦兵卒想要来领他们自己的兵饷,军需处里面的小吏就会百般刁难,要么说要领号排队,要么就是填写申请单,要么就是细细询问具体用途,恨不得将兵卒的祖宗三代都扒拉干净,要求兵卒证明他自己是自己,这些钱是他自己的,不是诈骗所得。
反正不给就是了。
一说起来就是上头有令,可是要他们具体拿什么令,他们又拿不出来……
于是,想要领兵饷,就要闹腾。
这也算是山东一景,时常出现。
不多时,从渔阳而来的军需官便是大剌剌的出现在道口之处,人还没到,声音先传了出来,『干什么,都干什么?还想不想要钱了?啊?再寻畔滋事,一个个都给你们抓起来!』
对于普通兵卒来说,他们就是财神爷,一个个老母牛倒立,骚气十足,根本就不带怕的!
军需官到了门前,明明就看见了雷重,可就当作看不见,捏着胡须,『是那个要军饷啊?取号填表了没有啊?都这么大个人了,连这点事情都不懂啊?』
若雷重真的是要兵饷来了,那么少不得要低声下气一番,毕竟现在钱捏在军需官的手里,真要闹大了就算是拿到了钱,事后也少不了要算账,所以别看军需官才一个人出来,看起来像是弱势群体,但是实际上军需官不是一个人,他可不仅仅是一个人!
可是今天就不一样了,雷重的目光渐渐的不善起来。
这么多年来,当他从军之后,就是被军需官克扣,年年岁岁都克扣,不是不能给,而是不想给!
那么现在,也到了算账的时候。
雷重他当然知道眼前的这一个军需官,并不是那些年来克扣他兵饷的那些人,但又如何?
而且他也根本不是为了兵饷来的,之所以喊着要兵饷,不过是为了引开守军的注意力……
算你倒霉!
雷重瞄了一眼那军需官。
虽然说他已经从军多年了,但是他也认不得所有的军需官。
这职位向来是肥差,不少人都挤破头想要当,而且没有什么能力的也很快会被挤走。
但是,今天,管他是谁?
当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怨气发作起来的时候,谁碰上便是谁倒霉!
雷重带着笑,缓缓的走向前。
军需官一开始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异常,还仰着脑袋等着雷重前来施礼,毕竟这么多年来,闹饷的事情难道还少了?多少给几个钱就能打发了事,又有谁会去在意其中究竟蕴含着有多少风险?
雷重双目当中精光一闪,劈手就抽出了战刀来,刀光闪动,顿时就是血花溅起,那军需官连呼喊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已经连肩带背的被砍开半截,污血喷溅当中,朝后便倒!
雷重这一动手,跟在雷重身后的兵卒也纷纷大喊起来,挥舞着刀枪便是直接往上就扑!
守门军官原本还站在一旁准备看戏,结果没先到他其实也在戏台之上,刚想要躲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刘复摸到了左近,趁着守门军官被雷重吸引了注意力,便是一个箭步冲上,剔骨尖刀一刀就扎在了守门军官的脖颈上!
在刘复身后左右,几十名汉子便是同声大喝,各自从挑担里,或是包裹里,抽出了刀枪兵刃来,和雷重等兵卒一同扑向古北口!
转眼之间就将在南道口的守军兵卒砍死砍散。
在道口的那些民夫,第一时间见到鲜血飙飞,便是立刻蹲下,双举手示意,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会妨碍到那些人,便是默默的蹲着挪动脚步,避到一旁去,然后睁大眼,看着眼前的鲜血飙飞,狂呼大喝。
刘复已经展开了一面三色战旗,吼声如雷一般,『骠骑军麾下刘复在此!曹贼无道!为祸幽燕!今骠骑以临城下,解万民倒悬!顺者可生,违抗者,死!』
在刘复身后左右,那些汉子也跟着大吼,『顺者可生,违抗者,死!』
古北口守军,大多数都在北面,防备从北面大张旗鼓而来的张合军,而南道口的守军根本没有多少防备的意识,而且这些曹军兵卒心中还是比较的纷乱,一方面碍于惯性,不想也不知道要怎么改变自己的生活,另外一方面也不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能混一天饭吃就混一天饭吃。
因此当雷重刘复直接扑向古北口南道,杀将进来的时候,这些曹军兵卒根本拦不住!
只要雷重和刘复从南道口杀开了向北的通道,那么骠骑军就会再次拿下古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