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
军校韩衮高呼,『进山!』
一队骠骑人马在号令之下,沿着山谷开始进入了燕山地区。
韩衮转身朝张合拱手一礼,张合点头,还了半礼。
一旁的拓跋氏高呼道:『韩军侯,祝你早日得胜归来,好请大伙儿饮酒啊!』
韩衮哈哈一笑,『承你吉言!』
张合不动则已,一动就是声势浩大。不仅是迅速击溃了在古北口之外的曹军兵马,也扫荡了周边的几个曹军军寨,做出了要大举进攻的架势来,而在进军古北口关隘之前,张合则是让韩衮领一支偏军走小道。
随着韩衮一同前行的,还有幽州土着,刘复。
在大漠之中,还算是视野开阔,但是一走到燕山之内,就立刻变得狭小窘迫起来。同时因为山体遮蔽的关系,就连夜幕都似乎比在大漠上来的更快,更黑一些。
刘复一路前行,越走便是越发的沉默。
韩衮注意到了这一个变化,便是在夜间宿营的时候,叫上了刘复,一起坐在篝火边上,然后问刘复为什么进山了之后,便是如此。
刘复愣了一下,『我……我表现得这么明显么?』
韩衮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虽然在北域的时候,刘复是喊着要收复幽州声音最大的那一个,但是很多事情不能凭声音大小来论断是非。韩衮现在作为偏军,是处于虚实之间的,具体是由虚化实,还是由实转虚,都是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定的,而能给他提供这种实际情况的,就是幽州土着地头蛇刘复。
所以对于刘复的状态,韩衮自然是多几分上心。
夜色已经渐渐垂降,刘复盯着篝火,脸庞也在火光的跳动之下,略微有些晃动和扭曲起来。
『我永远也忘不了啊……那一场火,将我家里百年积蓄,都化成了飞灰……』刘复缓缓的说道,『那火,那烟,冲天而起,和天相接,将所有的一切,都烧了,烧了……韩军侯,你可否知道,其实我也是刘氏皇家的血脉……只不过现在已经是很稀薄了……但我一直以来,都认为我们家是在替大汉,替自己在守护着边疆……』
韩衮没有打断刘复。
篝火的火焰晃动着,也带动着火焰上的空气跟着晃动,就像是在火焰上空,有什么虚无的东西在摇摇欲坠一般。
『我大父便是驻守在这幽燕之地了,那时候鲜卑经常侵扰幽州,我大父最经常说……』刘复的声音有些低沉和缓慢,『保家卫国啊……保家,是保护我们自己的家,卫国,是守卫大汉这个国……然后大父他战死在了沙场之上……那一年,我才三岁……』
『……失敬,想不到你也是英烈之后!』韩衮递过来一个牛皮革囊,『便是以此水代酒,敬那些为国马革裹尸的先辈!』
『好!』刘复接过,倒了一点在地上,然后咕咕喝了两口,脸上的神情宽泛了些,『后来我父亲也拿起刀枪上了沙场,按照我父亲的话来说,大汉姓刘,所以若是姓刘的都不上战场保护大汉了,还能指望谁?』
『说得好!』韩衮击掌而叹,『若是大汉朝堂上的诸公都是如此,大汉也不会落得今天这般的地步!』
『嗯?』刘复转头看韩衮,『你知道我父亲的事情?』
『啊?』韩衮摇头,『什么事?我不知道啊!』
『哦,我误会了,我还以为你知道我父亲的事情……』刘复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韩衮有些好奇,但是他又觉得多半是伤心事,而一味的刨根究底去询问对方的伤心事,显然是不礼貌的行为。
沉默了片刻之后,刘复笑了笑,『放心,我没事,这地方我熟悉,而且不仅是这幽州的地形,幽州的很多老兵老军校,我都熟悉……毕竟当年……要是碰上了,也打不起来!』
韩衮问道:『你意思是说驻守这些山间小道的,都是幽州老卒?难道不会有曹军精锐,或是中领中护?』
『有肯定也有,但是一定不多。』刘复笑道,『这种吃喝拉撒都不方便的地方,有几个曹军乐意来?就算是来的,也多半都是些边缘人物……正经曹氏子弟,都在城里,能在渔阳城中的,已经算是了不起了,更多的是在蓟县,在易京,说不得随时都准备撤回冀州豫州去……』
韩衮说道:『你这……我听闻……这曹子和……不至于你说的如此吧?』
『哈哈,没错!可曹子和是曹子和,而这个幽州,又有几个曹子和?曹子和谈不上多好,但是也不至于太坏!』刘复摇头,叹息了一声,『若这曹氏上下,都是曹子和这样的……哼,算了,一说起来就是伤心事,不提也罢!』
韩衮见着,知道刘复只是近乡情怯,而不是什么其他的问题,也就不再多问。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一队人马又是继续往前,而就在韩衮刘复的前进方向上,恰巧就是曹军雷重所守的位置……
……
……
大战又在眼前,而从去年就开始说要到来的冀州补给,一直都没有来。
就像是迟到的正义都是狗屁一样,晚来的补给也都是垃圾。
以至于到了现在,雷重等人对于后方能不能给予支持,究竟有没有补给,都已经不太关心了。只是希望这狂暴的乱世,能早点停止,不管最后的命运是什么,到时候也只有接受而已!
雷重连续几个大步爬上了山顶,便是吭哧一声坐到了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息着。
平常人爬山,就算是带个手机带瓶水都觉得重得要死,而他们不仅是要带上刀枪,还要带上自家宿营的各种器物装备。
骡马?
抱歉,他们虽然不在罗马,但他们就是骡马。
所以所有的东西,都是他们自己背。
吭哧喘息半天,雷重将包袱丢在了地上,转过身来看着山腰山底,只见零零散散的兵卒,东一队,西一处,也都是在艰难爬上来。雷重想要喊一嗓子,但是想了想便是算了,重新坐了回去,摸出了腰间的水葫芦,打开瓶塞抿了一口,含在嘴里半天不动,然后才慢慢的,一点点的顺着嗓子将这一口水咽下。
这么做,当然是经验老道的表现,但是何尝不是在『欺骗』自己的身体?为了活命,为了能够坚持更长时间,这种『欺骗』,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雷重不懂这些,但是他知道,葫芦里面的水就只有这些,如果不能坚持到下一个的取水点,那么他们就有可能在山间不战而溃!
没错,在这种山间小道的防守要务,不是去守着遍野的山头,而是守着取水的点。
哪个山头是完全不能翻的?
真要走,哪里都能走,但是能取水的地方却是不多。
雷重仰头看了看天色,见得天色越来越黑,而后面还有很多曹军兵卒在路上慢慢爬。
忍了又忍,到了最后雷重便是实在忍不住,转头朝着半山喊了一嗓子,『恁娘咧,你们这些家伙,是准备在山腰睡觉么?!』
雷重其实喊得声音不算大,但是因为燕山空旷,便是层层叠叠的声音回荡,似乎一时之间有许多人都在山间呼喝一样。
经雷重这么一喊,这些跟着雷重的曹军兵卒才多少加快了一些速度,堪堪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爬到了山顶上。
雷重站在山顶,一边吩咐那些先爬上来的曹军兵卒去找避风避光之处生火做饭,一边在骂着那些落在最后面的曹军兵卒,『你们这些怂蛋!要是在旁个军校手里,便是一个个都被督战队砍死在山道上,连肉都剩不下来!』
其中一个曹军老卒似乎也和雷重熟悉,便是陪笑道:『都知道雷都尉心肠好,这才抢着跟雷都尉来!跟着雷都尉都是我们的福气啊!』
雷重和几名曹军军校,各自带人,就像是一张网,或者像是预警岗哨一样,往燕山当中散开。虽然说兵卒是不能挑领队的军校究竟是谁,但是老卒自然是有老卒的办法,要不然不是白活这把年岁了?
『你个老货。』
雷重笑骂了一句,也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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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卒说的没有错,跟对人,对于小人物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要是遇到些不把底层人命当一回事的军校,莫说是杀几个落后的兵卒了,便是搞什么大干三十天,流血流汗也要完成攻坚战等等,也是极其『正常』的事情。就算是骡马折损率偏高一些,但是只要最终目的达到了,也不算是什么太大的事情,顶多算是在执行的过程中方法简单粗暴,让人代写个三百字的检讨,也就了事了。
埋锅造饭。
正准备吃饭呢,祸事来了。
不知道是因为老早就被骠骑军给发现了,还是雷重那一嗓子引来了关注,反正等雷重等人正准备要吃晚脯的时候,忽然值守的兵卒发出了凄厉的喊叫声:『敌,敌袭!是骠骑,骠骑啊!』
雷重手一松,手中的葫芦咕噜噜的就掉在了地上滚出去,他也顾不上,连忙蹦起来就看往值守指出的方向看。
只见到在山间有火把亮起,三色旗帜在夜色之中显得那么的刺眼。
『骠骑……还真是来了……』
雷重喃喃念道。
『雷都尉,别来无恙乎?』
对面的骠骑三色旗帜下,闪出了一个人,用着火把照了照自己,『老友前来,可愿前来一叙?』
雷重脸色很难看,『他……他怎么知道是我在这里?』
负责安排值守的队率低着头,『刚才我才发现,原本派出去巡弋的小六子没回来……』
『艹!』雷重骂了一声,环视周边的大小士官,『你们怎么看?』
周边的大小士官一个个的不吭声。
『你们啊……』雷重点了点这些家伙,『那就不去了……』
『别别别!』
『雷都尉,好歹先听听再说!』
『就是就是!』
『有道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雷重都气乐了,『就我们这样,还什么两国?你们就不担心我这一去不回?』
众人又是沉默,半响才有人嘀咕道:『不都说了,老友重逢么?』
『老友?』雷重叹息了一声,『这年头,要钱不要命的,多了去了……越是老友,下手越狠……』
虽然大汉没有大数据杀熟,但是曹操杀起老友来,也是毫不手软。
『这家伙……』雷重叹息了一声,『你们或许也曾听说过……他本是河间王之后,刘司徒的从子,当年可是有着大好的前程……他父亲原本也是有大好机缘的……』
从子,这在秦汉之时,可上可下。
庞统就是庞德公的从子。
刘封是养子,如果他原本姓刘,那么也可以算是从子。
所以从子首先就是同宗,并且血脉比较相近,比后世的侄子还要更加亲密一些,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看成是自家的孩子的……
『不说了,』雷重又是看了一圈,『你们若要我去,其实就是一个结果……都确定了?』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对面山上的刘复,倒也不急,慢条斯理的好像是在摆席子。
虽然只有一张席子,没有配套的桌案,但是这荒郊野岭的,能有一张坐席,也算是比较高档次的招待了。
又是沉默了一会儿,在雷重旁边的一名什长低声说道:『好久都没拿够兵饷了……现在也不知道是为了谁在打……』
『就是,现在这……打,还打,打个屁哦!哎,就前几天,小林子的事情都听说了么?』
『小林子?』
『哦,知道了……』
『什么事啊?』
『还不是老样子!上面吹高调,下面几把搞。曹将军还算不错,但是他下面的家伙就……』
『没听旁人都说了么,这就叫做有战战士打,无战打战士。』
『曹将军他忙……』
『嗨,你也别说那些,曹子和肯定知道咋回事,这要是不知道,那岂不是他已经失去了对于手下的管控,那还打什么?若是知道了……哼,那也是一样,还打什么?』
最后这一个问题提出来,众人都是沉默了。
曹纯现在忙,大家都是知道。
幽州现在面临危险,大家也都是知道。
骠骑军在外虎视眈眈,大家同样都是知道……
可是知道,或者说光知道,又有什么用?
其实很多事情,往往是为了遮掩什么事情,就像是敲在讲台上的那只皮鞋,民众看到的是一只破鞋,谁知道是为了掩盖另外的一只鞋!
这事情,也是屡见不鲜了,只不过现在的重点是这幽州还在跟骠骑抗衡呢,又不是有巨大的优势,不管是在外界还是在内部,幽州都面临着那么大的压力,可偏偏就在这样的时候,却出了这样的事情,这是故意的,还是故意不小心的?
谁也说不清楚。
但是有一些事情,并不是永远都不清不楚,抑或是装一下清楚,就可以清楚了的。
就像是现在,有些事情不清楚了,那么雷重等人同样也就不清楚要怎么做了。
是敌,是友,还是什么其他。
雷重目光从身边各个的军校士官脸上一个个的看过去,看得非常的仔细。
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基层的士官,都是从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老兵。
他们对于这一件事情的态度,可以说是代表了当下幽州的这些非曹氏直属兵卒的态度……
众人一开始还在躲避着雷重的目光,但是很快就有人挺直了腰,不闪不避的对上了雷重的审视,然后就是更多的人开始看着雷重,甚至在眼中冒出了一些热切来。
骠骑军的待遇,他们都听说过。
之所以之前都没有想过这个事情,那不是还没死心么?
等热血退去,心彻底死了,那么原本的善恶标准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之前他们不吭声,是因为他们知道吭声了也没有人会在乎。
知法犯法,知错不改,春秋笔法,避重就轻,不是山东之地的传统艺能么?
顶多出一份不痛不痒的告示,也就算事完事了。
都处理了,还想要怎样?
可是这就一件事么?就仅仅是一件事么?
山东之地内,从桓灵之时开始,辱骂边疆兵卒是无脑武夫,有辱斯文的,还少么?
黄巾之乱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等叛乱平息便是立刻翻脸不认人的,还少么?
至于什么其他的贪功冒名,吃拿卡要等等,更是不胜枚举。
这样一盆盆的冷水,甚至是冰水泼下来,便是炽热的钢水,也会在一阵阵让人看不清楚的白烟灰雾里,凝结成为灰黑的铁块。
这些幽州的兵卒,不想打了。
至少,不想要为曹军打了……
『嗯。』雷重点了点头,『行吧,既然大伙儿都是这意思……那我就走一趟。』
众人原本有些凝结的氛围,忽然就轻快了起来。
本来加在这些曹军兵卒身上的什么家国天下,也都是上面人说的,让他们死活要担起来的,可是现在他们不想要替上面的这些家伙担着的时候,他们就忽然觉得很是轻松了。
『头儿,反正我们都跟着你!』
『对对,雷都尉就是我们的头了!』
『别叫都尉,这一去,至少是个校尉!』
『对了,头儿,帮我们多要一些钱财啊!』
雷重有些奇怪,转头对那个说要钱财的士官问道,『怎么突然说要钱了?』
『呵呵,这年头,升官,不用想了,老婆,跟人跑了,我这两手空空!可不就剩下多要点钱了么?要不然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