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南芜也从另一侧转过来,来到东英身边,轻声道:“我盯着,你且去歇一歇,下半夜再来替换我就是。”
白日,东英陪着逛了一天街,也确实累了,故而也未推辞,起身去了她们住的船舱——就在江夏母子们船舱的一侧。
南芜看着东英回舱,她自己也学着东英的样子依着船舷坐下来,仰头,枕在船舷上,就能看到大片墨蓝色的夜空中,星辰璀璨,银河缥缈,伴着春日微凉的夜风和船底的流水声,即便偶尔传来一两声夜枭似笑非笑的叫声,也让人厌恶不起来。
夜色这般静谧美好,美好的她恍惚融化了她心底的冷硬,也变得柔软、善感起来。
南芜无声微笑,心道果然是跟着夫人久了,天天轻轻松松快快乐乐的,消磨了心志去!亏得她之前还一再提醒东英,莫要松乏懈怠了。却其实,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觉被夫人同化了吗?
夜越深,似乎连岸上的水鸟都睡熟了。
南芜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回头看了看紧闭的舱门,心道,就让东英多睡儿吧。东英喜欢到处逛,天亮了,夫人大概还要停船上岸的,届时让她跟着就是了。
一边琢磨着,南芜一边抬手扶住船舷想要起身,船大,一眼看不周全,她要起身巡视巡视,顺便看一看船头船尾的值夜护卫们……
想到护卫们,南芜不由蹙起了眉头:船上太安静了,那些护卫们又睡着了吧?连她都不自觉地松懈了,更何况那些人?
思及此,南芜撑着船舷的手一按,就要跃身而起——
就在此时,岸上,突然传来一声鸟鸣!
南芜心头一突,一种危急感袭来,让她下意识地停止了跃起的动作,反而伏到船板上——几乎在她俯低身体的同时,嗤嗤地破风声骤然而至,然后咄咄咄地落在船楼船舱船板上,紧接着腾起一团火来!
夜袭!而且,竟然是火箭!
自古,火烧战船就是水战的基本战术。却鲜少有人用在民船上——毕竟民间劫船多图财,放火把船烧了,无利可图!
况且,大火烧船,船下有水,船上之人几乎无可逃脱——若非血海深仇、穷凶极恶,没人愿意看到这种结果!毕竟,有违天和!
可,她们夫人带着大大小小一群孩子,向来与世无争的,却遇上了夜袭,而且是火箭烧船。看那火箭上裹着的布团明显是沾了大量油的。而且,火箭从两侧岸上齐,说明埋伏人众,即便跳水躲避大火,怕也难以逃出生天——显而易见,今夜劫船的人,就没想留活口!
他们,就奔着赶尽杀绝来的!
南芜瞬间如坠冰窟,一股寒意漫上来,生生让她感觉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感到了绝望!
但,也只是一瞬,快的几乎就是一眨眼、一个呼吸的功夫,南芜就重新斗志满满起来!
有教她识字、记得她最爱青菜豆腐的夫人在船舱里,她不能绝望!、
有叫她南芜姐姐,全心信任她依赖她的少爷、姑娘们在船舱里,她不能绝望!
有与她情同姐妹的东英、木香水香……她们劳累了一天,这会儿也在舱里睡熟了,她不能绝望!
火箭仍旧从两岸上射过来,如飞蝗如骤雨,南芜不敢起身,匍匐在地,爬出通道,然后就地一滚,人已经来到江夏母子们住的主舱门前,抬手大力地拍在舱门上,同时叫道:“夫人,夫人,遇袭了,快起来。”
连喊两声,身子一窜,已经滑到她与东英合住的小舱门口,抬手拍了一下,不等喊,舱门就从里边打开,东英闻声起来了。
一支火箭嗖地射过来,亏得南芜抬手将东英按倒,那火箭径直越过她们两个人上方,射进舱门里去了。
“……怎么回事?”东英惊魂未定的,问出一句。
“遇袭了,他们要烧船!”南芜飞快地回答,一边微微抬着头听着船上的动静,心就一直沉下去,船上太安静了,这会儿船上已经多处着火了,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包括船工、丫头婆子、随从小厮,也包括有些功夫的护卫们。
对了,还有青衣和红袖,那两个大姑娘的暗卫,与她们一样,不但有功夫,还学习辨识过各种毒药迷药下作手段……
“你去看看青衣和红袖,再去看一眼护卫们……”南芜说到这里,略略一顿,目光盯住微微愕然的东英,又道,“不论如何,尽快回来!”
那些人能叫起来最好,但若已经着了道,就只能放弃,不能浪费时间……火势又快又猛,船上很快就会被大火淹没,留给她们逃生的时间并不多。东英尽快回来,她们两个尽力护卫着夫人和少爷姑娘们——
之所以敢于做出这种决定,也是基于夫人与少爷姑娘们都会游泳,而且水性不错。
外人不知道,她们却是知道的,每年夏季,夫人都会摈退下人,带着少爷姑娘们在后园的池子里游水,还联系换气和潜泳,其中夫人和朗哥儿的技术最好,能够憋着气在水下游出去七八丈呢!
时间紧迫,耽搁不得,南芜话音刚落,东英就匍匐着往青衣红袖的舱房过去。她比南芜叮嘱的更爽利,抬手啪啪啪拍了舱门几下,也不等待,就又快速地往后舱爬过去——后舱是男护卫和船工们住的船舱。
江夏睡觉警醒,南芜拍门叫起之前,她就隐约听到了些动静,只是没想到有危险,没有立刻起身。南芜一拍门,她就立刻起了身,一边跳起来穿着衣裳,一边将身边睡着的曦儿和启娘叫起来,又去隔断后边叫朗哥儿和迅哥儿。
曦儿和启娘岁数小,被叫醒了还懵懵懂懂的,朗哥儿却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呼吸间的烧焦气息已经很明显,他立刻就明白生了什么,抬眼看母亲正在穿外衫的母亲,连忙道:“娘,别穿太多,下水不便!”
江夏手下一顿,把刚刚穿好的外袍又扒下来,甩在一边,转身往抱起睡得酣沉的犊儿放进一条披帛中,裹住牢牢地背在身后。
她无比庆幸,今夜把孩子们都留在了身边!
一边绑着犊儿,一边吩咐朗哥儿:“叫长安去!”
朗哥儿点头,却并不出门,而是来到一侧舱壁上,用力踹了几脚,很快,另一侧就传来回应声。
“娘,成了!”
朗哥儿回了母亲,一面拉住曦儿交给迅哥儿,自己则伸手拉住了启娘。
母子们动作极快,不过一盏茶功夫就收拾妥当了,江夏回手,从床头盒子拿了几个荷包出来,一个孩子们分了一个,并叮嘱:“揣好了!……万一走散了,就往就近的县城府城去,不要进城,就去城门外的蒋记车马店!荷包上的徽记就是凭证,不要弄丢了!”
蒋记车马店?孩子们都有些疑惑,却知道这会儿不是追究的时候,朗哥儿和迅哥儿迅速地一齐答应下来。
曦儿和启娘都明白了眼前的遭遇,听江夏这般说,曦儿弱弱地叫了一声:“娘!”
启娘却忍不住滚下泪来。朗哥儿握了握启娘的手,低声道:“妹妹不哭,娘只是嘱咐一声,哥哥会护着你,不会让你有事的。待会儿你跟紧了哥哥,别松手!”
江夏心下也是酸痛难当,情势危急,却容不得她做无谓的悲伤去。
伸手扯了几条巾子浸湿了,分给孩子们捂住口鼻,然后低声道:“弯腰出门,分左右下水!”
朗哥儿有一刹那的迟疑,却很快镇定下来,只是看向母亲和小弟的目光透出一丝担忧和伤痛!
母子俩对视一眼,同时点点头,江夏一手拿着一个迎枕,另一只手猛地拉开舱门,同时将迎枕扔了出去,然后,嗤嗤嗤几道破风声,一阵飞箭密集落下来,江夏一反手,将儿子转到怀里,然后俯身出了船舱。
南芜就在门口一侧,看见她立刻道:“夫人!”
江夏半点儿没犹豫,立刻吩咐:“护住孩子们!”
南芜好像有所预料,听到江夏的吩咐并没有惊讶,更没有迟疑,立刻答应着,反身护住舱门口道:“大少爷,走!”
朗哥儿伸手拉住迅哥儿,低声道:“护住妹妹!”
迅哥儿紧抿着嘴唇,点点头,然后就被大哥推出了舱门。
水香、木香几个丫头也都醒过来,纷纷从船舱里出来。江夏喊一声:“下水!”
丫头婆子们惊慌失措着,听到这一声呼喊,仿佛一瞬间得了主心骨,纷纷跑向两侧船舷,咬牙跳下去!
来到另一侧船舷下
江夏也来到一侧船舷下,重新将犊儿绑到背上,回身看,另一侧,孩子们已经在南芜的护卫下跳下船去,她略略放了些心。
东英这时候返回来,江夏问道:“可叫了墩子和他奶奶?”
东英道:“没在舱里!”
江夏愣了一瞬,按下心底浮起来的惊疑,低声招呼着东英,翻过船舷,跳入水中。
冰冷的河水扑面而来,江夏拼尽全力将自己浮出水面,然后,飞快地往船头那边划过去——岸上有人的情况下,若是她自己,最好最安全的方法自然是潜入水中,顺着船底一路潜行出去,逃出生天。但她背着犊儿,为了避免犊儿溺水,她就无法选择潜水逃走,于是,只能趁着丫头婆子们纷纷跳下船的纷乱,浑水摸鱼地以求逃得一条生机。
木香和水香几个都是极忠心的,江夏也曾让她们学过游水,是以跳水之后,还算镇定。其中,水香和云香落在了江夏一侧,转眼看见江夏,云香就要往她身边来,却被水香拉住:“往这边走!”
云香一愣,再看看水香指的与夫人相反的方向,随即了然——她们不与夫人同行,才能分散岸上敌袭的注意力,减轻夫人的危险!
想通的刹那,她就转身,奋力往船尾方向划过去,脸上一片湿润,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
她不知能不能逃得一条命来……即便逃出一条命去,大概也无法再回到夫人身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