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雨滂沱的深夜,我在胡同里走了很长一段,脚步沉重地像走向世界末日,我期望赶紧找到许愿,却又无法面对他的境况和悲伤。
感觉走了一个世纪,始终没有看到许愿,不敢大声呼唤他,怕引起别人注意,只能不停地拐进各个岔道和小胡同,像疯子一样来回走动,眼泪悄然流下来,又被雨水冲走。浑身湿透,鞋子踩在泥地里拖沓着,两腿像灌进铅一样沉重。
后来,我站在一根电线杆下,微黄的路灯罩在头顶上,在身边留下一小块亮的水泊。
心想如果许愿在附近,他就能借助微弱灯光看见我。仓促出门,忘记打伞,看看手提袋里的面包已被雨水打湿,变成一堆糨糊,心里难过得不行,就脱下上衣盖在袋子上,盖上后现,衣服早就湿透。
我哆嗦着想,要是能见到许愿,不管怎样,也要把他和美羽接到家里,让他俩好好地睡上一觉,吃顿热饭,换上干净的衣服,再去超市采购,储备一些吃的,先把他俩藏起来,不能再让他在外面受苦。
想到买吃的,才现出门太着急,一分钱都没带,又想万一他不跟我走,需要钱怎么办,想到自己太粗心,竟然没考虑周全就跑出来。
周围仍然一个人影也没有,猜想他可能已经离开,触犯法律的人都像惊弓之鸟,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想到罪犯这个词,心如刀绞。
明天,后天,还有以后所有太阳升起的时候,许愿怎么办——毕竟他杀了人。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雨浇得人睁不开眼,想再换个地方转转。刚要迈脚,斜对面一个小巷道里出来个黑影,慢慢在光线里现身。
隔着雨幕,我还是一眼认出来——是许愿!
他骨瘦如柴,面带沧桑,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过来,也就半个月时间,他一下子苍老几十岁,高大瘦弱的身体像个虾米半弓着,两条腿走动时直打摆子,不停抖动。
一阵心酸,上前抱住他。
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可不知道先说什么,他眼睛无神,胳臂和头上还缠着纱布——看来郊区派出所传言他被海洋集团围攻是事实。
心里着急,问他:“你还好吗?你去哪儿了?”
许愿什么也没说,把头伏在我肩上,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因为过度忍耐,胸膛在不停地痉挛。
我感觉到肩膀上有股温热浸散开来,那是他流淌的眼泪。此时,他内心当中,哪怕再难过,却连大哭的机会和权利都没有。
稍后,两人分开,许愿比我高出一头,他扶着我,低头看着我腿上和肩膀上的伤。
他面带苦笑说:“你的伤要不要紧,这些天,我听马三说过你的事,我和美羽很担心你,我们连累你了。”
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哭起来,说:“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许愿,对不起......”
许愿扶着我肩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着说:“我本来想一定要帮你出气的,赚钱以后让你拽一拽的,不过你放心,我也放倒了好几个对面的人。”
看到他故作轻松,听着“放倒”这个词,我心里像扎进一根锋利的尖刺,血即将涌流不止,再难愈合。
我说:“许老爷子来鹿城了,有省里人陪着,他一定会帮你,我也会让老姨帮你的。”
许愿听到许老爷子时,脸上一暗,低着头许久没说话。
后来他脸上勉强一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盒,用另外一只手遮住雨,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钻戒,钻石在雨雾下隐隐亮。
“这是给美羽的,上次在北京参加林薇婚礼时买的,本想在李商他们婚礼上跟美羽求婚,有事耽误了。我知道她想嫁给我。”他低垂着眼帘说。
他扣上盒盖,仰脸看着天,向雨中伸出手掌,雨水顺着手心哗哗流走,什么也没留下。他忽然把钻戒盒子塞到我手里。
我惊讶地退后一步,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手里拿着那盒钻戒抖得厉害。
雨中的巷道潮湿阴冷,许愿晃了晃身子,像支撑不住了,突然腿一软,虚弱无力地跪倒在泥地里。
“对不起!我该怎么办!”许愿捂着脸,开始哽咽啜泣。
我听见膝盖触地时与泥泞纠缠出浑浊的声音。慌忙弯腰去扶他,他在雨中不停抖动,怎么也拉不动。
巨大的悲伤瞬间击垮我的内心,快要窒息过去。我也跪倒在地,两个人相互搀扶着抱头痛哭,没有遮挡,任凭雨水打在身上。
许愿哭了一会儿,把手放下来,情绪稍微稳定后看着我说:“找机会你送给美羽,告诉她,我爱她!”
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哆嗦得厉害,但拼命咬着牙,嘴唇深陷在牙齿里,眼睛里又涌出一股泪水,他在努力克制不让更多眼泪流出。
随后,他拉着我站起来,伸手拿过我手里的包和袋子开始慢慢后退,我感觉心脏再次被刀锋猛扎一下,心口裂开。用力拽住他说:“你为什么不自己送给她,你可以亲口跟她说你爱她,要她嫁给你!”
许愿挣脱我的手,轻轻摇着头眼睛里噙满泪水仍在后退,说:“我还有机会吗?”随后他站住又说,“夏,你一定要自己小心,对方都是疯子,实在不行你回北京吧,你只要给我爸带个口信,说我承认错了,他会帮你到许氏集团工作。离开这吧!”
说完,他突然转身迅速跑向黑暗。
“代我向马三说声谢谢!这几天都是他在帮我。”许愿最后留下这一句话。
我本能地跟上去,从路灯下到黑暗中,眼睛不太适应,腿伤疼痛欲裂,跑了没几步就跌倒在一个泥坑里。迅速爬起来,许愿已经消失在巷道中。
我冲着他消失的背影大声喊:“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等你!”
一切声音都被大雨淹没。
内心有千言万语还没有说,甚至都没有带他去吃口热饭,也不知道美羽怎么样了,他就这样消失不见。
我又对着他跑走的方向大喊:“你有机会的!”
我不停地喊着,像个迷失方向的孩子连滚带爬漫无目的穿梭在各个阴暗的巷道里,吓坏了那些暗娼,她们在我经过时关上门,任凭我穿梭在胡同里。
后来,喊累了,嗓子也哑了,只能自言自语含混不清地诉说着什么。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钻戒盒子,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雨点击打在四周,溅起无数浑浊的水花,四处充满着腐烂的味道。
夜幕中,我独自坐在那条腐烂的巷道里很久,脑海中回忆着我们的过往,无数记忆如同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许愿托付我送美羽的钻戒,我没有机会送出去。即使有机会送到美羽手上,对她来说,就像留下一个美好又残忍的伤疤,那会是一生的伤痛,每次回忆,都会撕裂着心并流血不止。
两天后,噩讯传来。
有人在东条胡同深处一个出租屋内现了再也醒不过来的许愿和美羽。他俩都服用了大量安眠药。
经过警方现场勘查,许愿先服药,停止呼吸后,才被美羽现。美羽给他和自己都擦洗了身子,换上我给他们的干净衣服,然后服下安眠药静静地躺在许愿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沉睡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两人被现时,雨已停了,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阴霾,阳光穿过巷子里的狭小缝隙,漫过窗户,铺洒到床上,在他俩的身上形成一层轻如飞絮的光照。
许愿和美羽紧挨彼此,就像进入一个永不苏醒的梦境,美羽脸上带着安详的微笑,许愿的脸颊上,凝固着一行淡淡泪痕。
这间出租屋是马三过去一个手下所有,他涉嫌窝藏通缉犯被抓捕归案,警方同时怀疑许愿和美羽服用的安眠药也是他提供的。
经过身份确认后,警方定案。
杀人犯畏罪自杀,生在北海道落雪酒吧的命案告破。随后,警方通知许愿家属,案件进入民事赔偿诉讼程序。
许老爷子派人来办后事,并传达他的意愿:许愿火化后埋葬在这个城市。
老来丧子,父子之间又存在未能解除的矛盾和误会,他不想在余生中时时惦念这个伤痛。
美羽是个孤儿,在日本只有一个远房叔叔,经过协商,他同意把美羽和许愿葬在一起。
许老爷子派人协助我和子宣为许愿、美羽举办了一场葬礼。林薇从国外紧急飞回来,她看到许愿和美羽遗体时昏倒两次。
“总有一天,我要搞死他们!”林薇含着泪水哽咽着说。她指的是张帅和卫兵他们。
葬礼在殡仪馆低调举行,参加的人不多。
因为许愿牵扯人命案,给他办葬礼,消防方面颇有微词,但最终也没说什么。
在殡仪馆所在的山上,时常会有大风吹过,雨后的天空虽然晴朗,但被山上焚烧纸钱产生的烟雾遮挡,整个山顶灰蒙蒙的。
我们在为许愿装扮时,卫兵亲自带着一群人来到山上,这些人穿着大红衣服,手持棍棒,包围殡仪馆,声称要为死者讨回公道。
被子宣殴打后次现身的楚晴和林薇经过大门时,红衣人冲上来围住,她俩衣服被撕破,遭到猥亵。幸亏大卫赶过去,对方看到一个老外火,有点犯怵,不敢下手殴打,中国人历来都对老外尊崇有加。
有人报警后,派出所来了辆警车,下来两个警察,红衣人纷纷说他们是死者家属。
听说是家属来声讨杀人犯,警察就拿着对讲机汇报,一会儿又来了两辆警车,十来个警察站在一边聊天说话,维持着基本秩序,没怎么管事。
而老姨事先听我说要给许愿办葬礼,根本不同意,为此,我还差点和她吵了一架,也不可能向她求援。
许愿和美羽尸骨未寒,而我们正孤立无援时,高川和雄哥带着一群人及时赶到,其中有许愿过去聘用的几个搏击高手,酒吧倒闭后,这些人无事可做,就跟了雄哥,感念许愿的豪爽大方,也来参加葬礼。
高川的人和卫兵手下立即生冲突。卫兵在远处车里坐着未动,对方领头的只是哈尔滨故事酒吧的一个头目,没有太多震慑力。
雄哥带人打翻了好几个人,也许是卫兵下了指令,对方才一哄而散,但又怕回去没法交差,就远远地站在殡仪馆外不走。
我们把许愿和美羽重新装扮好,给许愿穿上西装,为美羽定制了一套纯白的婚纱,林薇把许愿买的钻戒戴在美羽手上,美羽手腕上的一个银镯子打成一枚戒指,给许愿戴上,他们身上铺满鲜花,像一对幸福的恋人活在睡梦中。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管海也闻讯赶来。
从他口中,我知道了许愿和美羽的相识经历。美羽是管海介绍给许愿认识的,没想到两个人一见钟情,再也没有分开过。为此,管海还和许愿打了一架,打完架许愿就带着美羽来到这个城市。
“这是个错误!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他们认识。”管海眼角湿润着说。这个全校最高大的男人在许愿的葬礼上哭了,哭得很伤心。
我说:“也许他们彼此都很知足,哪怕幸福很短暂,毕竟深爱过。”
随后,我又问管海:“你恨许愿吗?”
他沉默半晌说:“在真爱面前,谁有资格去恨。如果当初我没和许愿打那一架,也许他就不会选择来到这个城市,也不会有这个悲剧生。”
我没说话,我俩站在许愿的墓前默默不语,夕阳的余晖笼罩着一切,城市外面,黑夜慢慢袭来,但此时,天地之间一片金黄。
有一种爱情,死也要一起面对。
生者悲,而逝者余留长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