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二有些沉重地说道,“怎么会没有呢?比如说汉末的卢植和蔡邕,大家都能分辨出他们谁忠谁奸。两汉四百余年的天下、四百余年的忠君教育,足以使任何人将这个政权视为当然,时间可以化非法为合法。忠臣也可以由时间造出来,时间不够,就不行。”
范宁细思了一会,追问道,“要多久的时间才够?”
范二摇头道,“具体需要多少时间,这个我也无法确定,但像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的时间,像曹丕建立的魏国,司马炎建立的晋国,这些时间都是不够的!国家属于谁都不确定,又何来忠臣之说?又有什么忠君的必要?”
范宁无语,范二又接着说道,“传统中的‘忠’有两个方向,一是绝对的忠,一个则是相对的。齐庄公被杀时,晏子不肯死难,他说,‘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齐庄公既是因偷情而死,显然不是为社稷死、为社稷亡,对这种无道之君,国之大臣是不会为他死难的,但他的私昵却可以为他死难。所谓私昵,就是他的家臣和鹰犬。”
范二引用的典故,名为“崔杼弑君”,也就是崔杼杀齐庄公的故事。
齐国有个人名教棠公,他死的时候崔杼便前往吊唁,一眼就看上了未亡人棠姜;棠姜正好是崔杼的家臣东郭偃的姐姐,所以崔杼便托付东郭偃,将他娶进了崔家。
棠姜进了崔家之后,又被齐庄公看上了,而后他们就经常在崔家私通;不仅如此,齐庄公还将崔杼的帽子赐给了别人。
崔杼被齐庄公戴了绿帽子之后,便由此怀恨在心,恨不得杀了他才好。
后来齐庄公因为晋国之乱而进攻晋国,同时又害怕遭到晋国的报复,所以崔杼便想要杀死他而讨好晋国,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
齐庄公鞭打了寺人贾举,后来又亲近贾举,贾举就为崔杼找机会杀死齐庄公。
崔杼因为生病而请假时,齐庄公去问候他,又乘机约会棠姜。
棠姜和崔杼却从侧门偷偷地跑了出去,只留齐庄公在院子中唱歌呼唤棠姜,此时贾举得到了崔杼的信号,便将大门关上,把庄公的护卫拦在门外,崔杼的心腹却拿着武器一拥而入。
庄公先是请求和解、后请求盟誓定约、最后请求到宗庙自杀,众人皆不答应。
大家说,“君王的下臣崔杼病得厉害,不能听取您的命令。此处靠近君王的宫室,陪臣巡夜搜捕**的人,此外不知道有其他命令。”
齐庄公想要跳墙逃跑,有人用箭射中了他的大腿,他掉到墙内,然后就被一拥而上的士卒们杀死了。
上大夫晏婴在崔杼家门口喊,“君主为社稷而死,我也为君主而死;君主为社稷而逃亡,我也为君主而逃亡。如果他是为了自己的错误而死而逃亡,又不是他的亲宠之臣,谁愿意这样去作?”
齐国太史公如实记载了这件事,崔杼大怒而杀了他,他的两个弟弟太史仲和太史叔也如实记载,都被崔杼杀了。
崔杼告诉太史第三个弟弟太史季,“你三个哥哥都死了啊,你难道不怕死吗?你还是按我的要求:把庄公之死写成得暴病而死来写吧!”
太史季正色道,“据事直书是史官的职责,失职求生,不如去死。你做的事迟早会被大家知道的,就算我不写,也掩盖不了你的罪责,反而成为千古笑柄!”
崔杼无话可说,只得放了他。
崔杼大概是第一个被君王戴绿帽子的大臣了,而齐庄公大概是第一个为了给臣子戴绿帽子而死的君王吧?
晏子呢?
范二曾经读过《晏子春秋》,读完这本书后的感觉就是,晏子这个人很聪明,同时也很虚伪。
他对君王说话从来都是拐弯抹角的,总是喜欢批评君王来突出自己的聪明,并借此博取名望。
齐庄公生活作风不行,难道晏子不知道吗?难道晏子就不能劝劝他?
尽管如此,晏子依然是忠臣的典范,范二在此还是将他变成了正面典型。
范宁听范二说起晏子的典故时,略一思索便笑道,“你的意思是,委质为臣似的忠便是绝对的忠,而晏子的忠是相对的?”
质的本意是野鸡,野鸡正是“守节”的象征,“委质”也就是表示对个人的效忠,而“臣”的本意则为俘虏、奴隶,“委质为臣”就是私昵者对主子的效忠。
范二笑着说道,“是啊,可惜相对的忠未能正常的展下去,而绝对的忠却演变得愈来愈不成样子了,直演变到三纲五常化的境地,君成了君父、臣成了臣子,私昵之忠变成了忠的主流......”
听着范二侃侃而谈,范宁只得将心中的儒家思想抛到了一边,微笑道,“看来你这一年来看了不少书啊,你这大道理算是把我说服了。”
范二却又扭捏了起来,指了指脑袋,“只是想得比较多。”
“那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你应该知道,自从你离开荆州一路追杀桓玄事,便已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了,我范家.......”范宁有些担忧地反问道。
“叔祖父的江州都督是朝廷提拔的,可谓是名正言顺,朝廷自然不会前来讨伐了;况且,孙恩之乱后三吴、京城一带必然会遭遇粮荒,而且谢琰被留在会稽,朝廷不但没有实力来找我麻烦,怕是还得防患刘牢之动手脚吧?倒是殷荆州见过我带兵作战,他肯定不会坐视咱们壮大的!”范二掰着手指,皱眉答道。
范宁有些担心起来,忍不住问道,“他最近有什么动向?”
“殷荆州前段时间便已出兵襄阳城了,如今雍州大概都已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吧?现在司马元显也无暇顾及我们,所以任命他的人为雍州刺史也是理所当然的。扫平了雍州,殷荆州的下一步棋大概就是江州了,他肯定已经开始招兵买马了......”
“看来他对江州是志在必得啊!”
“殷荆州素无大志,性格又优柔寡断,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
“那你的意思是?”
范二斩钉截铁道,“咱们也招兵买马吧!因为三吴和京城即将到来的粮荒,以及司马元显和刘牢之的互相猜忌,他们在一两年内是不可能对咱们用兵的,咱们何不乘这个时机,打下荆州!”
范宁摇摇头,皱眉道,“荆州被桓玄差点攻下过一次,你再去打荆州,只怕不会那么容易了。”
说到此,车子却缓缓停了下来,却是刺史府已经到了,范二却似乎没有觉这一点,反倒是继续用毋庸置疑的语气道,“到底该怎么打荆州,咱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商量,但增兵却是势在必行的!如果没有足够的士卒,别说打荆州了,就是守江州都难!”
范宁亲手拉开了车门,走到地面后又回身问道,“那你打算招募多少士卒?”
范二早在一个月前便想到过这个问题了,他和刘穆之、甘纯等人也都讨论过,所以当即直截了当地答道,“增兵一万。”
范宁暗暗松了口气,又有些纳闷地问道,“只增兵一万?这么点兵够吗?”
“没问题,两万人足矣!叔祖父难道没听说我们当日以千人破桓玄两万军的事吗?我们走的是精兵路线,强调的便是以一敌十,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那就一万,反正我对行军打仗的一窍不通。”范宁当即拍板,又笑问道,“对了,你们的士卒每天都吃三顿饭了?”
范二笑了笑,“是啊,要想马儿跑,怎能不让他多吃草呢?如果能早一天将他们训练出来,我宁愿每天喂他们吃四顿饭......”
范宁对让士卒们和士族一样每天吃三顿饭还是有点抵触的,不仅仅是因为习惯问题,而且因为他的专业问题。
儒家学说最讲究的就是名份,名不正则言不顺。
而一天吃几顿饭正是用来区分名份的——平民百姓每天吃两顿饭,士族每天吃三顿,皇族每天四顿.......
当兵的怎么能和士族一样呢?
可范宁毕竟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早就知道自己出任江州都督是因为范二,——没有范二在寻阳陈兵一万,朝廷能想起自己来?
从另一个角度看,范宁又仅仅只是范二的形象代言人,做各种决定的到底也还是范二。
他怎么对待自己的兵,范宁有权插手吗?
范宁暂时抛却了自己的不满,又笑着对范二说道,“你母亲在豫章时老向你叔祖母抱怨你的终身大事,还隐隐怪我提出二十岁成丁的论调。你啊,要抓紧了!”
范二一副受教的样子,又打蛇随棍上,“我之前就跟母亲保证过了,一定在今年将这个问题解决,所以我打算下个月去吴郡向袁府君提亲。”
范宁有些惊喜,同时又有些担忧地问,“下个月?三吴地区现在还挺乱的吧?”
范二笑答道,“我若不早点去吴郡,万一孙恩再次袭来呢?只是江州的事得让您多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