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八年, 四月十五,立夏。
这一天, 明光明媚,洛水河畔无数锦衣华服的贵族男女, 或沿着堤岸赏花吟柳,或放舟于洛水对酒高歌……
午时三刻, 一位头顶白玉冠的劲装少年在北大街上纵马飞驰,因为走的是正中间的那条道, 也算没有太过惊扰到行人。
这个时候的洛阳城,城内主要的几条大街均是三道并行, 公卿尚书走中道,一般行人只能走左右两道。若窜道而行,是会被巡逻的卫兵抓起来送进刑狱大牢的。
“阿伯, 你告诉我, 瑞王府怎么走?”那少年紧拽缰绳, 上身前倾, 停在一位挑着两筐批把的老者面前。
老者一顿, 差点被眼前的玉颜冰肌晃得睁不开眼。
“瑞……瑞……王世子?”老者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话也磕巴。
洛阳城内皆传, 瑞王世子夏侯嘉贝美风神,皎若明珠,朗然照人。只可惜身子羸弱性格也阴戾, 惯常并不与人亲近, 更何况还是一寻常庶民?
可这位庶民以前是远远见过夏侯嘉贝一面的, 故而才会把眼前这位与夏侯嘉贝有几分相似,却明显风尘仆仆的夏侯嘉宝给认错了。
阿宝眸子转了转,依然问道:
“请问瑞王府怎么走呢?”
那老者虽然觉得瑞王世子问瑞王府怎么走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但依然放下扁担,指着前方右侧一个幽深巷道:
“那里是飞鸿巷,瑞王府便在飞鸿巷中。”
“谢阿伯。”阿宝灿然一下,转瞬离去。
那老者却双目痴痴心下叨念着:‘都说瑞王世子性子阴戾,哪里阴,哪里戾了?明明就随和的紧嘛……’
不过,很快他又打翻了先前结论。
因为就在阿宝告别担挑老者,朝着飞鸿巷疾驰而去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从次街上也正好驶来一辆造型典雅华贵的通幰牛车。
那牛车虽然行的慢慢吞吞,奈何阿宝一双美目直直望着前方的飞鸿巷,并没有看路。
所以当现两方将要不可避免的相撞时,阿宝猛顿缰绳,狠狠地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然后马蹄高扬腾空一跃,直接就从那牛车顶上跃了过去。
“吁~”
阿宝堪堪停下马,然后调转马头走向那辆一看就不凡的牛车。
周遭恰好撞见这一幕的行人俱都看傻了眼。
一是因为这绝美的少年,非凡的骑术;二是因为,虽说京畿重地专产纨绔子弟,但还真没有哪家的纨绔子弟敢从琅琊王家的牛车上飞过去的……
小半条街上都安静下来,阿宝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来到那牛车跟前,抱着拳,忐忑不安地问坐在车儿板子上面的车夫:
“你家大人是不是官儿很大?我是不是闯祸了?”
那车夫本来是想喝骂这胆大包天的莽撞少年的,可当看清了阿宝的脸,再见她睁着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一副什么都不懂的可怜模样,那已经到了嘴里的喝骂又不觉咽了回去。
他放缓了语气温和道:
“正三品的检校御史。”
车夫说的是他家大人的官职,可是阿宝知道了也未必能懂。不过正三品,大概也不小吧?
阿宝试探道:“那和瑞王爷比呢?”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和谢少师比呢?”
好吧,所谓狗仗人势,除了是狗的天性,更多的时候也是人的天性。
然后,“唰”的一声,那车厢里的人突然掀帘而出。
阿宝她看见了什么?
她看到了一张瓜子脸尖下巴,双目灿灿,稚嫩俊秀仿若女子的脸。
然后她忍不住娇笑一声,瞬间脱口而出:
“咦,真如阿母所言,这洛阳的郎君竟比小娘子还要小娘子呢。”
周遭更安静了,车夫突然转身跪下,又害怕又恐惧的样子。
郎主最恨别人说他像女子,上一个这么说的人现在尸身都不知道在哪儿……
可奇怪的是,这一次郎主竟没有大雷霆。而是由原本的惊讶亦或者还有一点点惊喜转变成黑脸愤怒。
于是,他“唰”的一声扔下帘子退了回去。彻底阻隔了阿宝那饱含探究的视线。
“走。”里面的人道。
“是。”车夫赶紧起身又重新坐了回去,驾着牛车走了。
然后阿宝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扔下走了。
旁边一个抱着小伢儿的年轻妇人不解道:
“这少年是谁啊?竟然连王家十郎都敢惹,关键是惹完还什么事都没有……”
可阿宝才不管这些,她还以为那大官就这么放过她,大概是因为怕了她父王或者谢九郎吧?
去瑞王府的路上,阿宝突然没了刚进洛阳城时的忐忑。反正除了皇宫里的龙子龙孙们,别的甭管是什么人大概都不敢将她怎么样吧?
不过,很快她就碰到了龙子。
当阿宝信马由缰地进了飞鸿巷,经过两个公侯之家,最后才到达巷底更为幽静,也更加恢宏大气的瑞王府。
不过瑞王府前刚好也有几位锦衣华服的男子联袂而行。
阿宝很快就超越了他们,其中的一个甚至粗着嗓子朗声笑道:
“倒是第一次见到入飞鸿巷而不下马的少年,竟是比我等都要气派呢。”
‘是在说我吗?’
如此想着的阿宝调转马头,有些戒备地望着他们。
然后对面的几位瞬间就哑然失了声。
特别是其中的一位头顶素玉簪,身着白底绣金丝蛟龙的锻袍,身姿挺拔修长,整个人透出一种古玉般的温质。
他不像其他的几位,或是见了鬼般的惊讶,或是目楞口呆的疑惑,他有些难以抑制的惊喜,笑得极为温和友善。
“小姑子你是谁啊?”他问。
阿宝对他很有些好感,便指指旁边瑞王府的大门,微微偏着脑袋道:
“我大概是这家的孩子。”
那男子笑得更加如沐春风,他朝阿宝眨了下眼,“嗯”的一声,也学着阿宝微偏着脑袋:
“我也可以算作是这家的孩子。”
“啊?”他这话吓得阿宝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阿宝急道:
“怎么会呢?阿贝都有这么大了吗?不是比我还要小个一时半刻吗?”
“这……这这?”先前笑话阿宝,在一群人中长得最为英挺威武的青年又是指着温质男子,又是指着阿宝,竟有些语无伦次。
温质男子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走到阿宝身边伸出手:
“我是你和阿贝的长兄夏侯黎,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然后,阿宝有些不好意思了,并没有就着夏侯黎的手下马,而是从马背的另一边滑了下来。
“我知道你是大旭的太子,黎太子。”她扶着马鞍道。
不知什么时候那英挺青年也追了过来,拍着胸口道:“还有我,我是次兄夏侯琪,我也记得你。只是你后来……”
“阿琪!”黎太子突然打断了夏侯琪的话,然后侧身指着后面两位也有些跃跃欲试地望着这边的少年道:
“那个穿天青蓝,个头高一点的是三兄夏侯瑾。矮一点,胖一点的是四兄夏侯瑜,他和你们是同一年生的。”
“吱啦……”瑞王府朱红色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开门的老叟并几位男仆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恭迎太子殿下,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
待他们看到阿宝的时候,俱都息了声,然后脸上各种表情精彩纷呈,最后又都埋下脑袋掩藏起来。
“这些朽木奴才,到现在才来通报我,竟让几位兄长殿下在门外站着,阿贝之过大矣!”
少年人清越的嗓音带着一股子莫名的慵懒味道,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像先前的镇定,阿宝突然添了几丝紧张。一颗心吊着,一口气挂着……
她看见那个少年身量与她差不多,却比她瘦了很多,眉目精致如画,像一个真正一摔即碎的玉娃娃。
明明已是立夏,他却依然披着件狮子滚绣球的蜀锦大髦,唇色淡白的仿佛没有一点血色。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和黎太子他们相见时还有些淡淡的喜悦和腼腆的阿宝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心下有些隐隐的痛意……
那是一种比寻常的血浓于水还要浓烈些的牵挂和纠扯……
像身体丢失的那一部分,像久别的游子回到故乡……
两个长得很像,但又很不一样的人,就那么傻乎乎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到底是阿贝先红了眼睛,脸上薄有怒意……
阿宝不知道阿贝为什么会是这个表情,就像……并不那么欢迎她。
她突然勾起唇角,不在乎道:
“你不喜欢我吗?那我走了便是。”
说完,她就转身往飞鸿巷口的方向走去。
突然,她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飞快地朝她这边来,然后一只修长冰凉的手狠狠拽住了她的胳膊。可那声音却柔软极了:
“别走。”
说完已是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