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几岁的南疆老巫医一边念着咒语一边收回从娃娃的衣襟里爬出个头来的小青蛇,然用枯槁的手指点了点娃娃的额心,便被同行的两位巫女搀扶出了内室。
一直蹲在榻边的殷铁三呼吸窒了几窒,几步追赶上去,拦在老巫医的身前,“嗵”一声以五体投拜的姿势跪趴在一片茫茫霜地中里。
以他以往的脾性,“求人”何需用跪?用刀反而更快速有效些。若是寻常,他的□□早已架在对方的脖子上了,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治好了是理所应当,治不好就陪着一块儿死……
可是今日他不敢,不敢得罪南疆巫族。他更不愿,不愿任何人陪着娃娃死。他要娃娃活着。
巫族和汉人语言不通,文字不通。殷铁三听不懂旁边的巫女叽里呱啦说的是什么,他只不住地向老巫医的方向磕头,一双眼睛红得瘆人……
老巫医摸了摸殷铁三的窝,无奈从怀中掏出一个乌黑的木漆罐子递给他。
殷铁三一愣,迅速打开罐子,罐底一青一红两条小蛇蜷缩在一起,青的那条明显已经死了……
像是被一桶凉水当头泼下,殷铁三全身都冷得打颤。
老巫医的意思他明晓,娃娃确实已经无力回天……
可是他还是不肯起身,不仅不肯起身还不肯放老巫医离开,就大刀金刀地跪在那里,死话不走。
旁边的两个巫女明显有些不耐,她们指着面前这个熊一般粗犷的汉子又是叽里呱啦的一通。听那语气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不过这些,殷铁三已经顾不得了,他甚至不知道史翁是何时来到他身边的。
“明日日出,将有一队山民前往郁林换购土盐,吾已去求过刘偏将,到时候就带着娃娃随山民去城中找咱们汉人的大夫,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史翁虽姓史,却是谢家家奴,上数三代皆于谢家有过大大小小的功劳,故而被主家看重,保留了其本来的姓氏。
史翁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派认真严肃,然心中却并非如此。娃娃毕竟已是下世人的模样,熬不熬得过今晚都很难说。
他不过诓他罢了,怕他驴性不改再这么无赖无理下去,得罪巫族事小,坏了郎主的大事那就不好了。
谁知殷铁三该听的话没听进去,反而像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整个人瞬间活泛起来。他一跃而起,又原地转了两圈之后,投向史翁的目光中仿佛盛满了整个星河。
“寻常汉医哪行,要找就找最好的。整个南疆哪里还有比清虚真人医术更为高妙的……”
殷铁三说着说着就哑了声,史翁的脸也越来越黑,比黑炭还黑。
名闻天下的清虚真人现下的确就在南疆,而且在苍梧郡的谢家旁支。
清虚真人乃谢家九郎的忘年交,这一次比九郎还要先一步到达苍梧那是为了郎主的病情。建业城中尚书府家的老祖宗病了都请不动的人,殷铁三竟然痴望他给这来历不明的异族娃娃看病,简直痴心妄想,滑了天下之大稽。
殷铁三也知道他是在做梦,可是却希望这梦能做下去……
众所周知殷铁三是个孤儿,因为天生神力才被郎主招入玄衣骑卫中的。可是没有人一开始就是个孤儿……
十年前关中大早,殷家没落,后又遭受了疫情,存者十之一二。殷铁三的妹妹就死在其怀里,死时年纪虚不过五岁。
所以一开始银铁三才会对娃娃动了恻隐之心,所以今时今日他再不能接受娃娃就这么在他的怀里没了。
“此去三百里,一匹千里良驹一夜也就到了……”
“到了又如何?到了,那清虚真人便会给娃娃治病么?就算治了,就一定能治好么?清虚真人说是真人可也到底不是神仙,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史翁又气又急,抓着殷铁三坚实的胳膊,恨不得将其一顿军棍伺候。
“再说了,你可忘了当初郎主的训诫?”
当初,九郎曾嘱咐,凡跟着他南下的部曲私兵皆不可显于人前,更不能暴露他们在十万大山中所做之事。违者,以性命交代。
今日,殷铁三竟要带着娃娃去往苍梧郡中找那走到哪儿都不乏前呼后拥的清虚真人。他是生怕他不被人注意到吗?
更何况他身上那股子沙场武将的彪悍血腥味儿,有见识的人闻都能闻得出来……
他还想回来吗?
他是想死吗?
“史老你不懂,我殷老三从来了无牵挂,如今……如今……”
殷老三狠狠抹了把脸,身体一侧便摆脱了史翁的抓拽,转眼便咕咕囔囔地走进了娃娃的那间矮屋。走时的背影伟岸又孤独。
那夜,殷铁三跟玄衣骑卫中的每一位兄弟都喝一杯酒,一个拥抱,相约来世还做兄弟。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去以命换命的,而且那命还不一定换的回来。
那夜,大山中的霜雾格外的厚重,没有星星,更看不见月亮,娃娃蜷缩在殷铁三的怀里温暖得像是回到了她早已经忘了的阿姆的孕床。
次日,当第一缕暖阳穿透雾霭扫在苍梧郡古老巍峨的城墙上时,守城的士卒刚刚哈欠连天地打开城门。
城门外驰来一匹神驹,四蹄翻飞,长鬃飞扬。马上一位玄衣黑壮的汉子,铁臂一晃,留下个镂刻着谢氏族徽的牌子,转眼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