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虽好,但是终究是梦,还是会醒来的,对于这些不愿醒来的士子来说,这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刻,可是美妙的时刻总是短暂的,他们不愿醒也没有办法,被前所未有的欢呼过之后,等待着他们的,是再一次的欢呼,还是被锁在囚车里迎接臭鸡蛋和烂菜叶,全看个人造化了。
反正严嵩如果被抓起来,锁在囚车里,迎接他的肯定是臭鸡蛋和烂菜叶,而不会是鲜花和掌声。
御街夸官结束之后,下午时分,郑光又率领一众同科,在礼部恭候读卷大臣,銮仪卫使、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受卷、弥封、收掌、监试、护军、参领、填榜、印卷、供给、鸣赞等等,所有在进士路上为他们服务的官员们,都是拜谢拜谢再拜谢,然后是更盛大的筵席,一直到三更天才散。
郑光这位横空出世的状元郎,更是重点照顾对象,同年们敬酒,官员们敬酒,恭贺他有一个美好的前程,郑光饶是准备了三颗醒酒丸,也差一点倒在了这片没有硝烟的战场上,酒文化,实在不是这位不喜饮酒的状元郎的福音。
散席之后,郑光和徐胖相互搀扶着往回走,狼狈不堪,回到府里倒头就睡,连澡都来不及去洗,就一起鼾声如雷,郑江无可奈何的为两位大老爷们脱去外衣,塞入被中,这才安歇。
第二天凌晨,宿醉的进士们还要用极大的毅力从温暖的床铺上爬起来去皇宫,虽然最重要的庆典已经结束,但还有一些堪称折磨的步骤要走,三百零一名新科进士们撑着沉重无比且快裂开的脑壳,迈开沉重与虚浮相结合的步伐,结伴去鸿胪寺学习为官的基本仪礼,接受皇帝赐予的朝服、冠带、进士宝册等等,也就是大明官员制服和学历文凭。
按照刚学的官员礼仪,得到皇帝恩赏,下面人是要上谢表的,不管你得到了什么,哪怕是御赐白绫要你上吊,家人都要收藏起来,因为这是御赐的,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人臣者就是如此悲哀。
当然,这是难不住做文章高手的新科进士们,便由状元郑光代表新科进士上表谢恩,无非是用最华丽的辞藻表达对皇帝由衷的感激之情,然后表表决心,什么为大明朝肝脑涂地,为陛下不惜一切之类的口号,没什么实际意义,但是大家都要做做样子,走个过场。
谢完了皇帝,再谢老师,去孔庙行释菜礼,用兔为醢,菁为菹,枣栗为果,以谢至圣先师,反正就是你是孔子的门徒,你考上了进士得了官位,要为这位提供知识的人做些什么,表示一下感谢,但是郑光并不觉得孔子就真的那么伟大,至少与他同时代的人里面,还有很多与他一样,甚至比他更加伟大,中国的至圣先师,不应该只是孔子一人。
但是作为儒道国度的大明朝,这套礼节极为复杂,因为孔庙里不只有孔夫子,还有配享的四圣十二哲,以及在东西庑内的六十二位先儒,所以除了要跪至圣孔子的神位之外,还要依次跪复圣颜子、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子、以及被太祖皇帝撵出去又请回来的亚圣孟子,还要把东西十二哲、六十二儒的神位拜一遍,礼节各不相同,顺序更不能错,幸好有礼部官员在一旁指点,否则昏昏沉沉的郑光怕是要闹了笑话。
拜祭完孔庙,终于到了最后一步,立进士题名碑,也就是工部给弄一个石碑,刻上本科所有人的名字,在国子监的碑林里立起来,供后世瞻仰,这也是绝大多数进士青史留名的机会,在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史书里,不太有可能将那些没什么成就的二甲三甲进士写下来,若要让后人知晓自己曾经的成就,除了没什么关注度的地方志,这块石碑就是唯一的手段了。
郑光看着进士碑最上方第一个的名字,心里也是颇有些感慨,等到大家对这进士碑做作一番挤几滴眼泪出来,这段流程也就结束了。
等到官员对大家宣布可以离开宫廷并且等待三天之后的朝考决定去留之后,不少人才恍然惊觉,他们已经没有新科进士的光环了,能在朝廷里工作的,基本上全都是进士出身,官位越高,进士名次就越高,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感到骄傲的地方,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就是一个菜鸟官员,而不是新科进士了。
回到家里,郑光和徐渭还有些没回过味儿来,张居正和李一元就携手来到了郑光府上,见徐胖躺在躺椅上满目空洞,郑光坐在一旁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似乎在想着些什么,两人不由得有些好奇,张居正便笑着上前道:“状元郎和传胪公在想些什么呢?”
徐胖还没回过味儿来,郑光看到了张居正和李一元,笑了笑,说道:“想着今后的路该如何走,新科进士的光环到此结束了,以后咱们就是一群最不起眼的新人小官儿,如何做官,如何做事,如何走下去,这些,可都不是容易的事情,一个不好,粉身碎骨,就别想着光宗耀祖的事情了……”
张居正和李一元对视一眼,也看出了对方心里的担忧,便各自寻了把椅子坐下,拉开了话匣子,张居正这个话痨永远是说话最多的:“三天后的朝考,就是决定新科进士们何去何从的重要考试了,虽然不能决定全部,但是也有些比重,不知道我这名次能否被选为庶吉士,若是侥幸被选为庶吉士,接下来三年,也就有着落了,也安全些。”
李一元担忧道:“我的名次不高,大概不太可能被选为庶吉士,大概是去六部里的某一部观政一段时日,接着被外放,若是名次高一点儿,还能外放的好一点儿,做个县令之类的,若是名次不高,直接被外放,可能就不会有多大的前途了。”
接着,李一元看着郑光和徐庶,羡慕道:“你们的名次都很高,尤其是平之,不管朝考如何,都能被直接授予翰林院修撰,好歹也是六品的品级,而且清贵无比,到时候直接进入六部为官也是很有可能的,文长的名次也很高,百分百能被选为庶吉士,最后也成为翰林院一员,叔大第五名的成绩也很高了,几乎也是铁打的翰林官。”
郑光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我不会去翰林院就职的,我打算等朝考之后就向陛下上述申请,外放东南某地为官,以抗倭平倭为业,倭寇不平,誓不回京。”
张居正和李一元一愣,连徐渭都回过神来,盯着郑光,看得郑光有些毛:“怎么了?”
“你这话是真的?不是说笑?”李一元试探着询问,郑光一愣,随后哭笑不得道:“原来你们都觉得我那一时脑热,随口胡说?我可是对天誓的,这样的誓言我若不完成,我如何有颜面活在这世上?先父之仇虽已洗雪,但东南百姓多年血仇尚未了解,我怎能安心在翰林院喝茶?”
张居正和李一元对视一眼,不由自主的朝郑光抱了抱拳,极为敬佩的拜服道:“平之心怀天下,吾等佩服!”
徐渭一句话没说,死死盯着郑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郑光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这样做或许没那么容易,毕竟这官场上定下的规矩,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人家状元都是求之不得的要去翰林院喝茶过小日子,你倒好,好不容易考了状元居然要去东南和倭寇打死打生,之前还以为你是说说玩的,没想到,你真要去啊?!
对,郑光就是一定要去,无论如何,都要去!无论是父亲母亲和祖父的血海深仇,还是东南百姓的斑斑血泪,或是整个大明朝未来的走向,既然他已经考中状元,有了改变未来的资格,那么,这来之不易的资格,就更要细心呵护,如果没有那个资格,他也就不操那个心了,可是如今,容不得他不去操心。
张居正和李一元走后,徐渭目光闪闪的对郑光说道:“你是真的打算要给皇帝上书,请求去东南平倭?不是说着玩玩的?哪怕你现在已经考取了状元?”
郑光点头道:“那是自然,我从未说过我只是说着玩玩的,哪怕我现在已经考取了状元,注定可以进入翰林院,但是我依然坚持前去东南平倭,东南一日不平,我一日不回京师。”
徐渭的脸上带着不明意味的笑容:“你可要知道,本朝立国以来就没有翰林官带职外放的,有着翰林的大好前途不要,却要坚持外放,去东南之地和倭寇拼死拼活,一不小心就有战死的可能,你的一切就没了,你可要想清楚,自有科举以来,想要这么做的状元,你还是第一个,没有先例!”
郑光也笑道:“从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先例,第一个看到绿色的人把这种颜色命名为绿色,而现在的我们都认为这是常态,而我现在要做的事情,虽然是第一次,但也未必不会在未来成为常态,你说呢?”
徐渭愣了愣,然后满怀欣赏之色的看着郑光:“你就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大疯子!生的如此儒雅俊秀,骨子里却是一个疯子!天下人都看错你了!你才不是儒将,你才不是周瑜!若是有可能,你是陈庆之!你是刘裕!敢拿几千人和几十万人对冲的疯子!”
郑光开怀大笑,什么也没说,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知道自己的人,明白自己的人,不需要说任何事情,他们也会明白自己真正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