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傍晚时分,天色低沉,空中细雨缠绵而落,雅致的行宫院落里,朱红大门前,景非望着那欲离开的纤柔身影,冷清开口,“明日便是八月十五月夕节,你这是要去哪里?”
龙子衿停住脚步,她微微蹙眉,轻咬下唇,手指攥紧,没想到景非竟然还记得这事,踌躇片刻,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回道,“我现在要进宫一趟,晚些时候会回来!”
“你体内的寒毒更深一层,你难道没有察觉到吗?”下了无数次决心,坚决不再管她的闲事,可是眼见着她如此不珍重自己的身子,景非终是不能坐视不理。
“我知道!”她自己的身子,她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那算我多管闲事!”景非向来风轻云淡的双眸,染上薄薄的愠色。
“景非……”龙子衿转过身,凝眸望着他白皙俊雅的容颜,轻抿了抿白的嘴唇,垂眸,纤长浓密的睫毛掩去了她的心虚,柔声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最近都有吃你为我配制的御寒药,而且在来这里之前,我有偷偷去郡主府的梅海温泉,月圆之夜前,我还会在几个大穴上施针,控制寒毒作,我想这一次应该会有所缓解,不会那么痛了……”
她说得头头是道,可是,每说一句,他的眉头便深锁一分,即便贵为永安郡主,她也不过是个刚过及笄的姑娘,竟不知这种噬心之苦,她还要忍受多少次?
“是我没用!”许久,空中的缠绵细雨变成了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一片湿濡,景非清然开口,“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找到能解此毒之法。”
“怎么能怪你呢?”龙子衿嗤笑了声,嘴角绽开的弧度如冰霜般凄冷,她眼眶微红,柔婉的语调中带着难掩的怅然,“七种含有慢性毒药的花草,依次按照先后顺序提炼而成,这样的毒药,可谓是费尽心机,想破解着实不容易!”
“夭夭!”景非的声音很轻,如清风冷雨中的涟漪,轻然缥缈。
龙子衿倏然抬眸,对上他眼底不难看到的深情,她眸底染上惊讶,印象里,他对她一直都是疏冷的,距离感十足,从未有过如此亲昵的称呼。
景非垂在身侧的手,合拢了,又松开了,松开后又握紧,他舌尖轻添了下薄凉的唇片,喉结微动,许久,深沉的声音如甘泉般低醇,“夭夭,如果一直找不到解寒毒的办法,那么,就让我陪在你身边一生一世,可好?”
很久以前,二花曾给她念过民间流行的言情戏本里的一段话,那时她没有仔细听,唯一留了些念想的便是,世间有爱千万种,唯独久伴最情深。
景非说,他要陪在她身侧,一生一世,这听起来简直美得不像话,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吗?这不就是她一直都想要的吗?
可是,如今亲耳听到,为何她笑不出来,一点儿也不觉得心安理得呢?
不知是雨越下越大,还是她心有感伤,为何眼角有冰冷的水滴簌簌流下?
“陪我?是不是像哥哥那样,陪在妹妹的身边,生死相依,不离不弃?”龙子衿伸手迅速拭去脸颊上的泪痕,抬眸,莞尔一笑。
见景非无言,龙子衿绝美的眉眼间,笑意更浓,“我承认,我很羡慕景嫣有一个好哥哥,但是景非,你并不是我哥哥,有解药也好,没有解药也罢,这都是我的命,与你无关,你不需要搭上你的一生来陪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惜和同情!”
她和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终究是不能走到同一条路上,她不能自私到绑架景非的一辈子。
倾盆大雨,滂沱而至,冷冷的水滴打在景非略显苍白的脸上,帘幕中,他看着她嘴角凄然的笑,看着她怅然的双眸,他终究是忍不住,疾步上前,借着身高的优势,伸开手臂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顾不得她双眼一闪即逝的茫然,拥着她纤柔无骨却僵硬无比的身子,景非将头埋进她温热消瘦的脖颈中,微微闭上眼睛,低沉的声线含着一丝痛楚,“我对你,从来就不是怜惜,更不是同情,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你,你明白吗?是因为爱你!”
爱?
龙子衿瞬间觉得头晕目眩,她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可是景非的怀抱太紧,轻微晃动,身形未变,沉沉的雨幕中,她愣愣地眨了眨眼,身侧的手,不知道是不是该扶向他的腰际,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避她如蛇蝎的景非,会比任何人都要坦然,都要真切地告诉她,他爱她!
“不管你走多久,走多远,我都一直等在原地,等你回头,我会陪你去看云山上的日出,看浩瀚的沙海!”他们之间,曾经隔着血海深仇,可是,他就是这么没出息地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尽管他不愿意去承认,但是离开永安郡主府的那一刻,他内心最怕的便是此生再不能见到她。
冷冷的雨滴坠落到她纤长的眼睫上,她轻勾起嘴角,眼底一片晦涩,曾几何时,青青河岸边,她也曾对着一个清雅羸弱的男子说过这样的话,她说,楼缘,我愿意放弃一切,陪你策马千山外……
那时,楼缘对她说,对不起!
而此时,她似乎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了,正是因为心中有爱,所以他才拒绝了她。
“我活不久!”龙子衿最终还是将手抬起来,轻抚上他的后背,沉思许久,凝眸浅问。
“你这是在拒绝我吗?”景非松开她,双手搭在她消瘦的肩膀上,唇角牵强地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容,星眸泛着苦涩,“从小到大,我虽对你有过埋怨,却从来没有骗过你,这一次,我也没有半分骗你,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是那么厌恶你了,我承认作为一个医者,我天生心慈手软,不知不觉间,你已经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你拄着腮看我捣药,成了我的习惯;你偷偷拉着景嫣出去逛街,我视而不见;你爬上树摘下来的桃子,放在我的窗边,我竟舍不得吃……你的飞扬跋扈也好,你的蛮横骄纵也好,似乎都成了我心底挥之不去的魔障,我深深地陷在你的笑靥如花里,无法自拔,痛也好,苦也好,我终是过不去心底的那一关!”
“值得吗?”龙子衿抬起手,颤抖的指尖轻抚上他白皙的脸庞,为他擦掉了那混着雨水的泪滴,她轻咬着下唇,忍住难以压制的哭声。
年少时,他曾是她内心最深的亏欠,对他,她总是怀着一颗救赎的心,可是后来,到底还是他渡了她,寒毒作,蚀骨噬心,他一双如暖阳般的手,牵着她从生死门中走了出来,他为她梳理三千青丝,温柔以待,低唤她闺名,她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是他亲手抚平的。
“别哭!”景非轻轻揽过她轻颤的消肩,在她被雨水尽染的白皙额头上,轻轻吻了下去,如蜻蜓点水一般清浅,却饱含了他深藏多年的爱意,他高挺笔直的鼻梁抵在她微微扬起的小脸琼鼻上,“不管以后会生什么事,不管你是皇族郡主还是布衣女儿,我都会真心待你,我若医得好你,我就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我若医不好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定当陪你一路,不让你孤独寂寞!”
不是甜言蜜语,可是字字肺腑,叫人如何不感动?
远处,一片葱郁的青色竹林间,男子一袭绛红色锦绣华衣,修长身姿,冷清萧瑟,立于滂沱大雨中,他深邃的琥珀色双眸,望向水幕中相拥而泣的一对碧影,眼底墨色深沉如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