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常常看到武海清的眼泪,也知道这个死胖子是个十分喜欢哭的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像胖子这么软弱胆怯的人。
当年他将死胖子从妖兽面前救出来,本来只是顺手为之,没想到救下来的,恰恰是凌云渡中少有的,还有良心懂仁义的人。
死胖子就像一个跟屁虫,从玲珑塔开始一直跟着他走到今天。
现在,那个死胖子双臂尽失,痛苦欲死,其中缘由,也是为了叶孤城。
叶孤城双眸中的颜色有些混乱,金黄青绿天蓝火红色在眼睛里不断转动,乃至于就像俗世大户人家里,那些小孩子玩儿的万花筒。
红得绿的掺杂在一起,只要有人看上一眼,整个心神便浸入其中无法自拔。
他又以饕餮天赋将一名僧人吸成枯骨,带着熊熊的愤怒。
眉心处有一道紫意泛出,就像第三只眼睛,妖异无比。
前后十二名僧人,在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只剩下释迦一人。
“阿弥陀佛!”释迦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心知逃不掉,索性站定,宣了一声佛号。
叶孤城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手中孤城剑落下。
释迦面上闪过痛苦之色,一只手臂带着鲜血高高飞起。
叶孤城提剑如幻影,在释迦身上顷刻间刺出了数十道密密麻麻的剑痕,但道道不是要害,绝没有让他就这么轻易死去的意思。
“等等!”弥世剑道:“还要靠他去破天罗地网!”
叶孤城手中长剑停在释迦胸前,最后一剑还是没有刺出手。
释迦全身的筋骨已经被他挑断,这也是因为元婴真人的生命力强于常人,否则若换成了普通人,此刻尸骨也早已寒透了。
叶孤城握在手中的剑不断颤动,耳边是死胖子痛苦欲死,勉强压抑着的啜泣。
他双目中的颜色缓缓褪去,只剩下深沉红艳的血色!
弥世剑生怕他冲动,忍不住又喝一声,“叶孤城!”
释迦就这样躺在地上,只有眼珠子还能转动,喉间出嗬嗬如风箱来回拉扯的声音,他望着头顶的那尊大佛。
叶孤城转身,低头。只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忍不住要上前去杀了释迦。
弥世剑缓慢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释迦。
叶孤城看向在那儿哭泣抽噎的胖子。
缓缓蹲下,伸出手臂放在胖子背后,“没事了。”
“没事了。”
胖子眯起不大的眼睛,“我知道我不怕,只要有师兄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叶孤城的手已经被武海清身上的血浸得极红。
他能感受到武海清身上还未停止的,因为痛苦而产生的颤动。
伴随着每一声抽噎,十分细微的颤动。
他别过脸去,望着窗外还在连绵着阴雨的深夜,他的手还在武海清背上,像要传递某些力量,不断重复地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只要能看到师兄,我就安心。”
“我明白,我明白。”
“我们会不会离开这里?”
“会。”
“我们能走到妖兽之地吗?”
“能。”
在细语连绵的深夜里,在雨滴落下溅起水花,滴答声清晰的寂静里,他们一问一答,一个人带着压抑似的平静,一个人带着抽噎的哭泣。
“去了以后,师兄会给我开酒楼吗?”
“会。”
“我的胳膊会好吗?”
“会。”
“我还能炒菜吗?”
“能。”
“我以后会不会是最好的厨子?”
“会。”
“师兄,你会不会骗我?”
“不会。”叶孤城止住脱口即出的一个字,出口时又变成了两个字。
武海清抬起了脑袋,“师兄,你真聪明。”
叶孤城这次没有开口,只是擦拭着武海清脸上的泪水。
就在给武海清擦拭泪水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当年在陈谷镇下,他还很小的时候,爷爷定天逸也曾这样为他擦拭过泪水。
“师兄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不是。”叶孤城重重地重复一遍,“不是。”
另一边,弥世剑站起了身,他远远地望着叶孤城蹲下的身影,听着他们连续的对话。
“我们必须马上走。”弥世剑开口,“刚才你们动手,天地元力波动一定不小,就算这里是荒山,为保险起见,必须就近找一个村子藏几天。”
他看向殿外,“释迦说,外面的天罗地网在释牟死的时候已经撤走,二者本就是一体,现在阵法一破,天罗地网也随着消散。”
叶孤城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灵识一运,将武海清背在身后。
“你跟在后面。”叶孤城向殿外走去。
这句话是对弥世剑说的,语气有些冷漠。
弥世剑却说:“等等!”
叶孤城脚步顿住,却听弥世剑道:“我先出去,只怕,万一释迦是在说谎。”
叶孤城冷冷看了他一眼,自顾向殿外走去。
又是一夜的阴雨。
还有一刻不停的寒风。
叶孤城背着武海清在前,弥世剑远远跟在身后,一瘸一拐。
武海清说:“师兄,天剑师兄他也是好意。”
叶孤城不开口。
满山的泥泞,弥世剑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武海清回头望了弥世剑一眼,心中不忍,再度开口求情,“今日,若不是天剑师兄”
叶孤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后面的话,武海清已经不敢再说。
又走了数十丈,叶孤城停下脚步。
几炷香后,弥世剑跟了上来。
叶孤城看着他满身的污泥,还有被雨水浸透的衣物和头,“今夜在兰若殿内,你明知武海清此行九死一生,为什么要让他去。”
弥世剑直视着叶孤城,毫不避讳他的目光,“当时情况紧急,若不让他动手,你我三人都可能死在殿内。”
“放屁!”叶孤城道:“当日你我都在华真峰对面的山崖上时,胖子他与我同甘苦,甚至愿意舍掉性命!我自然知道在绝境之下我们三人便都该舍生忘死,但今夜的情况本不属绝境,以你的眼力难道还看不出我有其他手段未曾动用?你当时让胖子动手,怕是存了以命换命的心吧!”
叶孤城恨怒交加,咬着牙,颧骨高高鼓起,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动。
弥世剑依旧直视着他,撇了一眼武海清,似乎问心无愧,“我自然能看得出你还有手段。但那十二个秃驴有诸多手段,阵法也在逐渐变强,再加上回溯之术。万一你动用秘术之后依旧无法杀了他们怎么办?只有让武海清出手,才是万全之策。”
弥世剑道:“倘若今天晚上你真的出了事,即便他们饶我和武海清一命,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你不一样,你只要活下去,就算今天我和武海清死掉,你也总有机会卷土重来为我们复仇,其中利害,你懂不懂?”
“如果当时武海清不出手,去赌你还有手段整治那些秃驴。”弥世剑一手重重戳在叶孤城的胸口,“我赌得起,武海清赌得起,只有你赌不起。”
“你的命,比我们的命重!”
“放屁!”
叶孤城生生忍住打死眼前这个便宜师傅的冲动,转身向远处走去。
半晌,被叶孤城背着的胖子弱弱开口:“其实我觉得天剑师兄说得不无道理。”
“闭嘴!”
在他们身后,弥世剑望着在深夜里,只有深沉黑暗的远处,“此处距离妖兽之地,还有两万七千多里,往后的路,又该怎么走。”
叶孤城也在望着远处。
他想起背后武海清断掉的双臂,心里蒙上一层沉沉的阴霾,“我自出生以来便是孤家寡人,就在这几年的时间里,爷爷死去高澹死去现在连便宜师傅和死胖子都随我沦落至此。”
“莫非。”他看向远处天边微微一颗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中还能隐隐透出光亮的一颗星星,“我就是传说中注定孤独一生的孤星入命?”
三日后。
叶孤城拖着两辆粗糙的两轮木车走进一个村庄。
车是叶孤城用几炷香的时间临时造好,左边的是武海清,右边车上是是高烧不退的弥世剑。
自那天晚上从兰若殿离开,或许是受秋雨寒气浸透,弥世剑第二天就开始高烧。
弥世剑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又时时自嘲,“一个当年意气风的天骄门二代弟子,一个当年也曾站在世外之地喟叹观前挑战的人,平时也自诩是风云人物,没想到会因为一场高烧躺在这。”
此时,他们距妖兽之地还有两万六千多里。
唯一让叶孤城深觉安慰的是,自那天吸收了十名元婴期之后,他的伤势逐渐恢复,因为施展镇狱经第四层而萎靡的元婴也终于逐渐恢复。
也就是说,如果再遇到上次一样的情况,便有能力自保,甚至杀人。
就在他们走进村子的这一刻。
村子深处一个卖豆腐脑的小摊上。
苦山将比他脑袋还要大的一个海碗放在桌上,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咂了咂嘴,眼睛却又不由自主瞄向了落羽身前的豆腐脑。
落羽撇过了脑袋。
苦山嘿嘿一笑,一对儿眼睛眯成一条缝,将落羽身前的海碗也端了起来。
三息之后。
海碗被放下,又是干干净净。
小和尚满足地长长呼了口气,“落羽,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叶师兄他们或许没有走这条路?”
落羽摇头,“我不知道,只是直觉认为老大会路过这里。”
另一边,叶孤城正在向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