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顾淞一句话都没说,一路上将车子开得飞快。尽管夏时已经将结果告知于他,他仍然不相信那名殉职的警察就是他最不想失去的搭档——樊聪。
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6月21日,也就是短短的六天前,他和樊聪一起到龙湾阁洗浴中心调查情况,判断第三起枪击案(6月19日深夜,郑国强在货车驾驶室内被人枪杀)的性质属于报复杀人,进而对疑似涉案人员,龙湾阁洗浴中心小姐,犯罪嫌疑人黄勇的情人蒋欢欢进行密切监视。
当时,他们都知道黄勇是个非常难对付的角色,并且杀人不眨眼,一旦与其生正面冲突,危险性不容小觑。
如果不是为了私自追查沈航和M小姐的下落,救回田蕊,他本应该跟樊聪一起行动,参与监视工作和最后的抓捕工作。
如果他能够坚守在本职工作岗位上,在樊聪遇到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那么事情的结果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顾淞这个人有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喜欢把别人遭遇的不幸算到自己的头上,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想起最后一次跟樊聪共同执行任务的时候,樊聪非常信任地对他说:“有你这么可靠的搭档,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顾淞感到悔恨而又自责,恨不得牺牲的人是他自己。
下午四点多,顾淞抵达R市以后直接奔向市公安局找乔升了解情况。
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乔升的手头有一大堆工作要处理,忙得不可开交,连伤心难过的时间都没有。他知道顾淞下午要从外地赶回来,并急着要见他,所以专门抽出几十分钟,在办公室里给顾淞讲述了抓捕犯罪嫌疑人的大致经过。
时间先退回到2016年6月25日凌晨,龙湾阁洗浴中心生人质劫持案件。
郑国强死后,犯罪嫌疑人黄勇销声匿迹了一个星期,终于乔装打扮出现在龙湾阁洗浴中心。
当时,蹲守在附近的监视人员一时疏忽大意,没有当即辨认出黄勇的身份,但是他们已经跟洗浴中心的工作人员打过招呼,一旦黄勇在洗浴中心里现身,务必要在第一时间通知警方,并配合警方实施抓捕行动。
黄勇是个狡猾且警惕性很强的人。他事先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警方锁定了,否则也不会大胆地跑到洗浴中心找欢欢见面。(事实证明,曾经被警方怀疑过的欢欢对黄勇所犯下的罪行毫不知情。当她得知了黄勇的真实身份以后,当场吓得脸色惨白,狂吐不止,险些晕倒过去。)
让黄勇起疑并察觉到自己可能中了警方的埋伏,是因为他看到前台小姐认出他的身份以后,脸上露出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虽然那个表情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对方竭力掩饰住了,但狡猾的黄勇还是觉得情况蹊跷。
为了自保,他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54式手枪,劫持了那名前台小姐做人质,让其带着他从安全的疏散出口撤离。
警方没想到黄勇的反应速度会如此之快,一时间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加上当时蹲守在洗浴中心的警力不太充足,双方在南侧的疏散出口生了一场小规模的枪战。黄勇打伤人质后逃跑,案现场没有其他伤亡人员。
(6月25日早上,顾淞出去找M小姐之前,从新闻中听到洗浴中心的人质劫持案件,以为被黄勇劫持的人质是欢欢,其实是个误会,因为新闻里并没有播报受害者的名字。)
黄勇从洗浴中心成功逃跑后,警方立即对其布A级通缉令,全警出动追查其下落,并开放热线,悬赏十万元向广大市民征集破案线索。
2016年6月25日傍晚,警方接到水岩村村民提供的可靠消息,得知犯罪嫌疑人黄勇曾于当日下午在R市东南方向的水岩村附近出没,极有可能已经躲进了周边的山林里。
获悉此消息后,警方立刻抽调精干力量,对附近的山林进行搜查。两个小时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但是紧张的搜捕工作仍在继续。
就这样连续奋战了一天两夜的时间,警方不断缩小包围圈,终于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的藏身范围。
2016年6月27日早上,一名武警官兵在一处隐蔽的山洞附近遭遇了黄勇的伏击,身负重伤。
半个小时后,由樊聪带领的三号小组追踪到了黄勇的位置,双方再次展开激烈的枪战。
樊聪冲在最前面,击中了黄勇两枪,一枪打在右腿上,另外一枪打在胸口上。但与此同时,樊聪的脖子也被黄勇乱射的子弹击中。子弹打破了颈动脉,血流如注,樊聪很快就因为失血过多英勇牺牲了。
至此,R市系列持枪杀人案成功告一段落。警方有证据表明,2014年末生在湖北宜昌的入室持枪抢劫案也是黄勇所为。
“6·7便利店枪击案”造成两人当场死亡,一人因伤势过重在医院中死亡,另有一名10岁的少年幸存,只造成轻度心理创伤,案件涉案金额两万元;
“6·13持枪抢劫案”造成一人当场死亡,一名刑警受轻伤,案件涉案金额七万元;
“6·19报复杀人案”造成一人死亡;
“6·25人质劫持案”造成一人重伤;
另外,抓捕犯罪嫌疑人的过程当中导致一名年仅27岁的刑警殉职,一名武警受重伤。
截至到目前,受伤的武警官兵已经脱离生命危险,转至重症监护室观察情况。殉职刑警的遗体已被送至R市殡仪馆,追悼会将于2016年6月29日上午举行。
听完乔升的叙述,顾淞的脸上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仿佛所有的肌肉和神经都坏死掉了,呈现出来的只有呆滞和麻木。
乔升当然知道顾淞的心里有多难过。
他亲眼看着樊聪和顾淞先后进入刑警队,一步步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主力队员。他们既是搭档,又是朋友,工作中配合默契,生活中关系密切,如同亲兄弟一般。失去这样一位战友对顾淞来说意味着什么,乔升想想就觉得心痛难忍。
可是顾淞没有流眼泪,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悲痛或愤怒的情绪。这样的状态反倒让人更加担心。
“想哭就哭出来吧,千万别憋着。”乔升把手按在顾淞的肩膀上,担忧地说道。顾淞没有理会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好像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顾淞,你倒是出点儿声啊,千万别吓我。”乔升有些心慌,试探着晃了晃顾淞的身体,可惜对方还是没有反应。“如果你想一个人待会儿,我现在就可以出去。要是你哪里不舒服,我安排人送你去医院。你千万别……”
“哥……”顾淞忽然抬起头来,用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乔升,张了半天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乔升急得直冒冷汗,心说这家伙的精神本来就有问题,现在受到这么大的刺激,搞不好又要犯老毛病了。
就在这时,顾淞“滕”地一下从沙上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就往办公室外面走去。乔升实在放心不下,紧张地问道:“你干嘛去?”
顾淞停下脚步,缓缓地回答道:“我,想去看看他……”
“我找人送你过去,你这样开车很危险。”
顾淞点点头,停滞的思绪似乎重新开始运转了。
17点28分,顾淞在司机的陪同下到达R市殡仪馆。
来到停放遗体的房间,顾淞迟迟不敢靠近那具早已冷透的尸体。他多希望樊聪只是因为工作太累,疲倦地睡着了。他走过去,拽拽樊聪的胳膊,恶作剧地大吼一声,“别睡了,赶紧起来抓坏人去!”然后樊聪会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骂他贱人,随即又沉沉地睡去,鼾声四起。
然而这样的场景再也不可能出现了。
那个跟他一起出现场、跑调查、抓捕犯罪嫌疑人;那个陪他跑步,练习射击,免费给他当人肉沙袋;那个开心时会请他吃饭,郁闷时会拉着他喝酒喝到天亮;那个无论生什么永远都相信他,即使吵架吵到大打出手,也不会记对方半点不好的兄弟再也醒不过来了……
直到此时此刻,顾淞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是永远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
他咬着牙齿,艰难地迈出第一步,腿却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一样,又好像有无数只手死死地拽住他的裤脚,不让他继续前行。
就这不到十米的距离,他足足走了三分钟。最后,当他靠近那具尸体,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孔时,他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悲痛,沉沉地跪在了地上。
你知道心痛是什么样的感觉吗?就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把你的心一块一块地剜掉,你流不出血,也死不掉,但是疼痛会慢慢侵蚀到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疼得你无法呼吸。你只有通过自残般的泄来释放这种痛苦,有时是放声大哭,有时是歇斯底里地大叫……
在憋了将近七个小时之后,顾淞的情绪终于释放了出来。他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一边恸哭,一边对着再也醒不过来的朋友说“对不起”。那心碎的场面让人不忍直视,连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都跟着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