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里,裴元就气的浑身发抖。
这帮乱臣贼子敢动他的小弟王敞,那和向他裴千户开战,有什么区别?
他们怎么敢的?
裴元本以为这次进京,就是平平无奇的把恩科的事情搞定,然后顺便给陆訚卖个好,在陆訚争夺司礼监掌印之前,再刷一波好感度。
但是没想到刚回了北京,这满朝文武,就给他搞出了个这么大个麻烦。
王琼也注意到了裴元的神色变化。
他有些奇怪的问道,“你那边很着急吗?”
裴元一怔,“什么?”
王琼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们锦衣卫很缺人吗?”
裴元这才意识到,王琼说的是张松的事情。
裴元这会儿哪还有心思理会那个扑街仔,当即道,“也说不上,只是想趁着这次回京,顺手而为罢了。”
虽说还未正式把组织关系转移过去,但是考虑到张松窘迫的现状,裴元已经让他在孔续那里开始领饷了。
裴元不急着要人,张松也暂且安于现状。
想到这次朝廷论功,已经开始威胁到自己的基本盘了,裴元也认真了起来。
要开战是吧?
裴元想了一下,先假借关心,向王琼询问道,“那这件事情,大约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呢?”
王琼仍以为裴元是关心张松的事情,摸着胡须答道,“不好说。这次霸州军影响的范围很是广大,有些地方官员也是立有功勋的。朝廷那边还在统计,总要拿出个周详的方案才好。”
裴元想细问问已经有哪些人回京了,又觉得与自己人设不符,便暂息了这念头。
王琼和裴元说了会儿话,又开始频频的翻开桌上折起的那纸张,时不时思索着什么。
裴元明白这老头已经有了逐客之意。
然而他却悠然的打量着房内的布置,一点也不识趣。
王琼皱了皱眉,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他正要开口送客,就听裴元说道,“王公既然已经找到了破局之法,为何还如此迟疑?”
“什么?”王琼愣了下,愕然的看着裴元,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元指了指王琼桌上那张纸,笑呵呵的说道,“王公的破局之法,不就在那上面写着吗?”
王琼越发诧异,他下意识的打量了下自己刚写的那些东西。
王琼写的内容倒不是别的,而是从经济的角度,总结了平叛霸州的得失。
其中不乏对一些人物的臧否,以及许多战例的点评。
王琼看了一会儿,实在没看出什么破局之法,心中不由纳闷起来。
这小子,刚才那一眼,看到了什么呢?
王琼皱着眉看了半天,又抬头看裴元,却见裴元正淡定的向他张开手。
王琼有些不快,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是把那张纸,递到了裴元手中。
裴元迅速的看了一眼,找到了自己刚才瞥到的那几行字。
或许是受到了先前给朝廷上的那道《内地征讨应废除首功疏》的影响,王琼也对平叛中的此等现象做了点评。
特别是提到了在平乱中杀人如麻的仇钺和彭泽。
仇钺不用提了,两场平叛,先伯后侯,赢麻了。
彭泽分路机动,靠着在湖广方面的围追堵截,获得的功勋也不少。他和陆完一样,享受了加太子少保,荫子一人为世袭百户的赏赐。
王琼对此锐评了一番,认为这些人以杀戮百姓为功,甚至合理的怀疑,这些人就是为了刷军功才故意拖延战事的。
裴元确认了刚才所看的东西,这才扫向其余的部分,大致弄明白了全部内容。
脑海中则飞速的思索着,该怎么利用此物。
裴元刚才大言不惭把这张纸骗过来,就是因为看到了对仇钺和彭泽的吐槽。
仇钺且不提,如果裴元没记错的话,王琼就是因为和彭泽交恶,才开始和杨廷和一党产生龃龉的。
因为右都御史彭泽,就是杨廷和的门生,而且还是最铁杆的那个。
王琼见裴元细看一遍后没有吱声,顿时有些沉不住气,询问道,“裴小友?”
裴元应了一声,忽然心中一动,已经有了遮掩的说辞。
当即将那纸文字还给王琼,随后说道,“刚才和王公一番交谈,听着像是为了户部的事情烦恼?”
王琼这会儿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点头说道,“不错。杨阁老包庇孙交,让老夫的弹劾落了空。如今孙交不倒,老夫在户部就有些难做了。”
裴元听完,笑着指了指那张纸,“所以破局的方法,就在王公刚才所书的那些东西上啊。”
裴元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的说出了其中关节。
“既然朝廷有意让陆完去担任左都御史,那是不是意味着,陆完的兵部侍郎空出来了?”
“我看王公刚才的文字,胸中颇有韬略。”
“当今天子又是喜爱武事的,看了定然会赏识王公。”
“若是王公从户部转任兵部,岂不是能和那孙交,就此一别两宽?”
“这……”王琼愣了愣,似乎并没想过这种可能。
在历史上王琼是熬跑了杨潭和孙交,才当上了户部尚书。
可是那俩也是有背景的,滚蛋没多久就卷土重来,又轮流当了户部尚书。
王琼最后退避去的就是兵部。
王琼在兵部任上也做得很好,算是没有辜负他的一身才学。
可惜,那时王琼与杨廷和一系已经势同水火了。
相比起杨廷和那边党羽如织,王琼手中只有王守仁一个凶猛的打仔。
两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等到宁王叛乱结束之后,带路党的杨廷和一系趁着朱厚照溶解,一举成为了大明忠良,功劳最大的王琼和王守仁,全都没落得好下场。
王琼流放充军且不提了。
王守仁这个最大功臣,坚守了士为知己者死的信念,站出来坚决力挺王琼。
他在平叛奏书中慷慨陈词,归功王琼,而只字不提内阁。
内阁做的也很绝,遍论功绩,却只字不提王琼。
面对着只要妥协就能兑现自己大功,获封伯爵的局面,这位后世有着圣人之名的王守仁,做出了什么选择呢?
——新建伯?
——老子不要了!
王守仁在《辞封爵疏》中公然为王琼不平,“王尚书未蒙显褒,而臣独冒膺重赏,是掩人之善矣”。
杨廷和自然气炸了肺。
踏马的,历史是我写的啊!是我写的啊!
我这就回家黑你!
于是在《武宗实录》中,这场南昌平叛,就成了王守仁以首级论军功,大肆屠城。率领乌合之众趁夜色滥杀灭门,冒领军功。
还足足杀死了几万南昌百姓。
要知道《内地征讨应废除首功疏》在历史上就是王琼提出来的啊,而且就是针对彭泽在四川滥杀提出来的,作为王琼唯一的知己,王守仁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
而且各种的史料记载,也和《武宗实录》大相径庭,反倒是记录了王阳明严明军纪的事情。
之后杨廷和更是下场乱咬,几乎把王阳明的“心学”打成邪教。
但这样的小丑举动又能改变什么呢?
一切都敌不过王阳明临终的一句,“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裴元作为暗戳戳的小人,当然对这战力爆表的二人组也很警惕。
只是裴元做不出杨廷和那样无耻的行径。
做不出杨廷和那样无耻的行径,又担心会被这二人组蹲草爆锤,那该怎么办呢?
嗯。
——把他们送去和杨廷和对线就行了。
贺环是这样,大小王也是这样。
裴元之所以看中了王琼手中那篇文字,就是因为刚才那一瞥,瞧见了王琼文中对彭泽的抨击。
裴元正好可以趁机安排一番。
于是裴元便对王琼说道,“裴某正好在追查山东的罗教一案,这次回京也是来向天子回报进展的。”
“天子与我甚善,时常便有闲言,裴某可以趁机替王公将这些东西递上去。”
“就算天子或者旁人问起来,也是裴某自作主张的事,不会有损王公清誉的。”
“这……”王琼顿时有些心动了。
刚才他被裴元引导,确实也思考了下转去兵部的可行性。
好像……
也还不错。
只是巴巴的把这些东西给天子送去,还是很有些羞耻感的。
毕竟他也是个要脸的文人。
若是事情成了也就罢了,若是事情没成,还传扬出去,岂不是被人耻笑成幸进之人?
但是这小裴元如此贴心的自己背了这个锅,一下子就把王琼的后顾之忧消弭了。
毕竟锦衣卫就是天子近臣,他欣赏自己的文章,还举荐给了天子,虽然很讨厌,但是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能既要,又要,谁不要?
王琼又再次展开那篇文字端详了起来。
裴元在旁友善的提出意见,“既然王公也有此念,咱们就该有的放矢才对。”
“天子喜动不喜静,也不喜欢那些枯燥文章。我看,可以适当的删减户部的那些开支损耗,多提一提军事上的那些。毕竟我们谋求的是兵部的职缺,不是户部的职缺。”
“有些事例,也可以展开谈谈。撇除那些枯燥的东西,若是能让天子有所收获,也是尽了人臣的本分。”
“若是能隐含规劝,让天子明白百姓可悯,应当坚守仁心,不宜多造杀戮……,更能彰显王公之德。”
王琼见裴元一个锦衣卫,能有立场这么正的言论,也不由暗暗点头。
裴元见王琼已经默认了自己的办法,便对他道,“王公这几天可以再润色润色,等过几日有闲,裴某会再次登门求取这文章。”
王琼见烦恼了自己这么些天的事情,如今有了眉目,不由展颜道,“也好,就迟几日再为小友接风吧。”
说着,还主动起身,送了裴元出门。
等裴元辞别了王琼,出得门来,那挂在脸上的笑容,就慢慢的凝固消失。
陈心坚作为心腹,很有自觉性的问道,“千户,可有什么需要卑职效力吗?”
裴元思索了下,平静道,“等会儿我还要去见一下李士实,你让人去找魏讷,看他散衙了没有。若是散衙了,就让他去智化寺等我,我有事情要问他。”
陈心坚立刻安排人去魏讷家中报信。
自己则在前引路,带着裴元去见李士实。
走到半路,裴元又顿了顿脚步,对陈心坚道,“还有,让谷大用立刻进京!”
陈心坚小心的提醒道,“谷公公毕竟是西厂提督,要不要给他简单说说理由。”
裴元瞧了他一眼,称赞道,“说的不错。和人交往最重要的就是谦虚、低调、还是谦虚。头铁就很膨胀,你不要学他。”
裴元便补充道,“现在朝廷正在论功,他这个前提督军务太监不来,怎么能行?”
陈心坚闻言,目光在几个亲卫中扫了一眼,选中了一个办事妥帖的,又把事情交代了一番,便让他回智化寺带人去传信。
等人走了,陈心坚向裴元纳闷的询问道,“千户,那谷大用不是已经给谷大亮混了一个伯爵吗?他这时候再出来闹,只怕会吃力不讨好啊。”
裴元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道,“无所谓,现在是需要争取时间的时候,正要这个搅屎棍出来搞乱局面。”
陈心坚解释道,“卑职的意思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谷大用会这么老实的跳出来吗?谷大用可不是那种好糊弄的。”
裴元手边缺少人才,见陈心坚有向学之心,自然乐意多教他一点。
便对陈心坚说道,“正因为他是明白人,他才会跳出来。”
说完看着陈心坚问道,“你能看的出吃力不讨好,我能看得出吃力不讨好,谷大用也能看的出吃力不讨好。”
“既然大家都知道,他在为我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又怎么能没有回报呢?”
陈心坚闻言恍然,旋即心道,就是不知道谷大用识不识趣了。
裴元感叹了一声,“希望来得及,若是任由他们将方案定下了,那咱们可就被动了。”
陈心坚刚才没能跟进去,也不知道裴元这话什么意思。
他糊涂着不再多问,全然不知道,一场让正德七年动荡不休的“大议功”,就要由眼前的男人,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