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在刚才的路上,已经大致把事情捋了捋。
消灭刘瑾余党和清理刘瑾新政,是现在的政治正确。
是政治赢家们,早就该展开的政治追杀,也是他们本就应该享受的甜美成果。
可惜这场盛宴,却被霸州奋起的一伙暴民打乱了。
陆完和王敞这两个关键的刘瑾党羽,一个担任着北方的兵部侍郎,统帅着前线数十万平叛大军;一个在南京担任兵部尚书,手下卫所拿捏着朝廷的钱粮要害。
大臣们虽然笃定这两位大臣,不敢在这时候行差踏错,但既然存在风险,就没必要急于一时。
所以心存顾忌之下,对刘瑾余孽的追杀,只能暂时冻结。
现在霸州叛乱结束了,王敞也已经自请去职,离开了南直隶。
陆完在清流们的沟通下,果断认清现实,决定向往日的同党开刀,吹响消灭刘瑾余党,清理刘瑾新政的号角。
现在大势如此,陆完正急于和刘瑾余党的身份切割,想要改变他的立场,已经不太现实了。
如果想要逆转局面,那不但要设法阻止陆完担任左都御史,还要给陆完这个大功臣,在朝中腾出一个足以安置他的位置。
如今朝中的牌面是这样的。
外朝之中,处于权力最顶端的是内阁的三位阁老:首辅杨廷和,次辅梁储,以及垫底的费宏。
三阁老之下,就是大七卿。
大七卿为六部尚书,外加一个左都御史。
基本上,这就是大明朝堂,最有权力的十个人。
裴元这个小蝴蝶虽然对大明朝局造成了些微影响,但是正德七年的顶层政治格局,并未出现太大的变化。
当今的吏部尚书为杨一清,礼部尚书为傅珪,兵部尚书为何鉴,户部尚书为孙交,刑部尚书张子麟,工部尚书李鐩,左都御史为李士实。
除了李士实由右都御史进位左都御史,傅珪因为湖广提前大捷破了他的乌鸦嘴,导致致仕,其他的都如原样。
现在礼部尚书傅珪要提前致仕,让原本稳定的顶层政治格局,出现了可以操作的空间。
这样一来,兵部尚书何鉴就不用被迫给陆完腾地方了。
大七卿内部重新排座的结果,就是李士实去礼部,然后让陆完补左都御史的空缺,随后拿追杀刘瑾余党的事情当投名状。
想要改变这个局面,裴元不但得将李士实按在左都御史的位置上,而且还得设法对大七卿做出一些调整。
裴元的思绪首先放在了刑部尚书张子麟和工部尚书李鐩上,这两个人在政治斗争中并没有胡乱站队,完全属于中立阵营。
刘瑾上台的时候他们支持,刘瑾凌迟的时候他们也叫好。
张永因为贪污丢掉司礼监掌印的时候,两人骂,呸,什么狗东西。
两年后张永再回来,他们说,之前和你闹着玩的,嘻嘻。
这两人地位很高,又不胡乱掺和,特别是在刑部和工部内有着极高的威望,想要动他们必然会有极大的阻力。
裴元完全没必要多管闲事。
反正等裴元的小弟们上台,他们也会鼓掌。
剩下的目标。
礼部的傅珪本就要致仕,这次的风波也是因为礼部尚书的空缺起的。
李士实的左都御史更别提了,完全是风口浪尖的地方。
裴元要破局,谋划的对象,就只能是杨一清、孙交、何鉴这三个人。
只要李士实不肯让位置,陆完又有满意的去处,这场乱局就有继续博弈下去的机会。
裴元的脑海中来回倒腾着杨一清、孙交、何鉴这三个名字。
这三个人……
我都能打!
裴元正出神的想着,陈心坚就小声提醒道,“千户,东岳庙到了。”
裴元当即回过神来,对陈心坚道,“去问问,看看李大都宪还借住在这里面吗?”
陈心坚立刻上前,唤了道人问话。
东岳庙属于宗教场所,正是镇邪千户所的辖制范围,纯属大爷天降了。
里面的人,见千户所里的武官问话,连忙恭谨的应承。
陈心坚很快就回来答道,“千户,李士实还住在这里,他这会儿已经散衙回来了。”
李士实回京后,朝廷倒是赏赐了宅子。
只是那宅邸久未住人,一些木质结构不免有些发霉腐坏,院中的杂草也需要清理。
李士实倒是花了不少钱让人修着,只是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完工,他又贪恋东岳庙里的禅房幽静,素斋可口,便依旧留在这里。
听说裴元求见,李士实不敢怠慢,连忙出来相迎。
之前这两个野心家臭味相投、引为知己倒也罢了,上次的湖广密议,就让李士实很是震撼了。
在此之前,他万万不敢想,朝廷在湖广的战事,竟然被一个千户叫停了!
这双方,一边有二十余万各路朝廷兵马,另一边也有数万纵横北地的霸州叛军。
两边的立场截然相反,彼此之间视若仇雠。
结果,数目如此庞大的两支力量,竟然因为这个千户的缘故,停留在那里足有二十余日。
这踏马离谱!
李士实如今正替宁王操持,努力的积攒造反的家底,对裴元这种手眼通天、战绩可验的人物,哪里敢得罪?
是以,听说裴元这个小小千户来了,他以大七卿之尊,也得倒履相迎。
李士实远远看见裴元,就热情的笑问道,“裴贤弟何时从山东回来的?怎么也没提前打个招呼,老夫也好让庙里早些备下接风宴席。”
裴元连忙客气道,“今日刚回来的,本也无什么大事,怎敢轻易劳动大都宪?”
说完,裴元又向李士实恭喜道,“小弟听说大都宪就要出任礼部尚书了,一时喜不自胜,所以还没回家,就先来向大都宪恭贺了。”
李士实闻言哈哈笑道,“不过是换个衙门,也说不上什么好恭贺的。”
李士实这话,却有些不尽不实了。
左都御史虽然看着威风,在朝堂中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这个相当于后世的纪委,属于管理风纪的官员。
基本上来说,只要行使权力,就会得罪人。
不行使权力,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而他们的权力想要变现,又没有直接的途径,还需要向其他衙门的官员,进行利益交换。
因此,尽管同为大七卿之一,除非是打算好好战斗一番,打出名望,然后进入内阁,不然的话,终究不如六部尚书的权力更实在。
这些倒也罢了。
李士实这次入京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帮宁王恢复三卫,顺便拉拢朝臣的。
等到接手了礼部之后,李士实立刻就能换上个听话的仪制郎中,干脆利落的把宁王三卫的事情落实了。
有这件事牵扯着,李士实还是知道轻重的。
李大都宪邀请裴元同坐,然后唤仆人上了好茶。
裴元陪李士实饮了一杯,随后便看了看左右,说道,“小弟在山东和按察使司有些摩擦,正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大都宪,可否屏退众人。”
李士实早就知道裴元此来,必定是有事情要说的,当即闻弦歌而知雅意,吩咐服侍的仆役们退下、
陈心坚也一同出去,随后便牢牢地守住了禅房的门。
李士实也不和裴元绕圈子,直接道,“贤弟有什么想说的,只管道来。”
裴元也不急着进入正题,他的目光看着李士实,捏着手中的杯子笑问道,“对了,上次的事情总要善始善终才好。不知道那两位刘兄,是否顺利抵达江西了?”
李士实显然已经想过后续该怎么处理此事。
闻言便笑答道,“人倒是到了,只不过哪有什么刘兄,阿猫阿狗倒是有一对。”
裴元心中不由暗骂老狐狸,也有些佩服。
现在刘六、刘七兄弟已经到了他们手中,只要无法证明,可不就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吗?
这样,也就断了裴元后续对宁王勒索的指望。
裴元笑了笑,先给李士实宽心道,“大都宪尽管放心,过去的事情自然都过去了,我这边也会把手尾处理干净。”
李士实对裴元的态度很满意,又举茶相敬。
裴元饮茶罢,对李士实随口说道,“等到这次的功劳议定,封赏结束,关于霸州乱军的事情,就算是翻过一个篇章了。”
“到时候,任何人再跳出来污蔑,挑战的就是整个大明朝廷的权威。”
“别说那些有功的文臣武将、内宦勋贵,就连边军和京军,也都不会答应的。”
李士实听了哈哈笑了下,也觉得此事处理的甚妙。
反正,等以后刘六刘七打起旗号,重新掀起动乱的时候,宁王也不在乎朝廷会怎么想了。
李士实相信裴元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当即又问道,“贤弟该不会只为了这件事来的吧?”
裴元闻言笑了笑,忽然问出了一句,李士实早有预想的话。
“敢问宁王之志?”
上次裴元就把宁王恢复三卫的事情看的洞若观火,李士实也早就知道这家伙已经是有疑心了。
只不过双方都没挑破,算是存在着一点默契。
后来裴元声称抓住了锦衣卫内部的敌人,审问出了宁王和霸州军的事情。
虽说他一直着眼于二者之间的那笔尾款,但是这桩桩件件,背后所代表的事情,已经呼之欲出了。
以裴元的聪明,不难猜到宁王是要造反。
只不过既然裴元也参与了其中的一些事情,李士实反倒坦然起来,“贤弟怎么看?”
裴元笑了下。
好一会儿才看着杯子,顾左右而言他,“陛下年龄不小了,但现在还没有儿子,为人臣的也很忧虑。”
李士实笑了笑,轻轻拍了下裴元的胳膊。
一切皆在不言中。
两人又吃了几杯茶,让气氛稍微酝酿,李士实才暗示道,“朝中这么想的,也不止你我。”
“哦?”裴元探寻的看着李士实,想看看这家伙能不能给自己点有用的情报。
谁料这个老家伙只是漏了点口风,就不再多说了。
好在,双方已经谈及了实质性的东西,有些事情也不需要再藏着掖着了。
裴元便干脆利落的说道,“小弟有些浅见,不知道大都宪愿不愿意听?”
李士实对裴元的想法很感兴趣,也很想从中进一步的看出裴元的立场,于是便道,“以贤弟之能,必然有的放矢,愚兄愿意洗耳恭听。”
裴元向李士实问道,“大都宪可知道在这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对宁王最大的帮助是什么?”
李士实心道,不就是上次说的“闯三关”的事情?
却也明白裴元有此一问,应该还有缘由。
便说道,“贤弟可以为我解惑。”
裴元指尖在桌上轻点,从容道,“是科举。”
李士实闻言皱了皱眉,旋即舒展开,随后道,“不错,科举的确是礼部最重要的一项事务,只不过此事乃是朝廷大典,他们感念的都是朝廷,和宁王牵扯不上什么关系吧?”
说完,还解释了下自己的看法,“纵然能选出些许人才可用,但是成长起来也需要一二十年,恐怕是远水不解近渴。”
裴元见李士实这般说,不由笑道,“大都宪这么说,就有些偏颇了。”
“科举可不是为了那一二人才,乃是朝廷掌握地方豪族的通道。”
“就算普通人家的孩子,只要走过了这个通道,也会自然而然的成为豪强,替朝廷压制地方。”
“这个道理,大都宪应该也是明白的吧。”
李士实岂会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当即又强调了一下,“那是朝廷的事情,选出来也是朝廷的进士。”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除非现在就公然打出宁王的旗号,否则现在耍那些小聪明,根本没什么意义。
裴元听了,却哈哈笑道,“我不也是朝廷的官员吗?”
正在李士实不明所以的时候。
就听裴元以充满蛊惑力的语气,对李士实说道,“他们是朝廷的进士,可朝廷又不是他们的,有什么不能谈的?”
“再说,如果你不能为宁王争取到这一代的进士,难道还不能为宁王毁了这一代的进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