嗑了嗑了响到睦城,距现在已经一年多,他们家和睦城本地人,看上去好像没什么交集,但实际是不可能的,他们家的到来,就像一粒石子,投入到平静的水面,荡起一层一层的涟漪。
特别是嗑了嗑了响。
如果说老头老太太,还把自己套在一个无形的套子里,有意识地减少和外界的接触,她是直接深入到当地人中间。她也没办法和老头老太太一样,不和外界发生联系,除非她不去上学。
嗑了嗑了响每天和向阳红小学的同学们在一起,她的影响就更是潜移默化。她对向阳红小学男同学们的影响不用说,让他们粗野的变得更粗野,文气的变得更文气,每一个人,都竭力向她展示着自己更极致的一面。
她对女同学的影响,也慢慢开始发生。
一开始,大头班里的许波和许涛,她们都有了红皮鞋,还有了白色的长筒袜子,这是她们爸爸去上海出差的时候,给她们买来的。以前,即使她们爸爸会给她们买这样的鞋子和袜子,她们也不敢穿到学校里来,现在,她们敢了。
接着,桑水珠去杭州参加卫生系统的表彰大会,大会结束的时候,她特意去了一趟解放路百货商店。从杭州回来,她也给细妹带回一双红皮鞋,还有两双长筒袜子,一双白色的,一双粉红色的。细妹看到之后乐坏了,那个晚上,她都是抱着它们睡觉的。
大头在边上看着很眼馋,但又无可奈何。谁让他们家里,只有细妹一个女孩子,她上面又没有姐姐,她总不能穿桑水珠的衣服裤子和鞋子,那也太早了。
在他们家里,三个男孩子的衣服裤子,总是大林穿过的给大头穿,大头穿过的给双林穿,双林穿着也太短了,桑水珠就会找出碎布,坐到缝纫机前,把他的裤管袖管和衣服的下摆接上一截。
那个时候,除了的确良衬衣和假领子,针织的汗衫背心和卫生裤,还有女人的胸衣和卫生带之外,睦城百货商店没有其他的成衣卖。
大家的衣服,毛线衣是自己买了毛线织的,女人们走到哪里,手里都捧着一件在织的毛衣,身边带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毛线和毛线针是标配。连细妹她们小女孩的活动之一,都是拿着旧毛线和短毛线针,学着大人的样子,织小衣服,或者给自己的铅笔盒,织个毛线套。
其他的衣服和裤子,包括男男女女的内裤,都是在布店买了布,自己有能力的就自己在家,踩着缝纫机做。没能力的,拿着布去被服厂开的裁缝店做。衣服做完,去裁缝店拿衣服的时候,会把裁剪衣服多下来的碎布一起拿走,就为了衣服破的时候可以补衣服用。
或者像这样需要把裤管袖管接长的时候用。接上去的这一截新布,和原来洗旧的衣服颜色不一样,形成很大的色差,很难看,但没关系,反正大家都这样,也就不觉得难看了。
小男孩们顽皮,整天爬上爬下,在地上打滚爬行。大头穿的裤子,很多还没到他这里,大林还在穿的时候,裤子的膝盖就会打上两个补丁,屁股后面也会打上两个补丁,好像屁股上长出了一双眼睛。
家里女主人的手巧不巧,就看你打补丁的水平。
大林在这方面很讲究,有补丁的衣服裤子,哪怕桑水珠的针脚很细密,补过的地方,尽最大能力让它不那么刺眼,但大林扭扭捏捏总是不肯穿,推说是太小了。桑水珠知道,其实不是小,而是他嫌破,别看他一天天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要好看。
在这方面,桑水珠好像总是对大林有些宽容,作罢,去给大林做新衣服,把这衣服给大头,大头穿着显大,就把裤管和袖管卷起来。
鞋子一般不会有,大林和大头天天在外面疯,一年不知道要穿烂多少双鞋子,哪里还会有剩下给双林的。
他们的鞋子,都是外婆做的,从春秋天的布单鞋,到冬天的灯芯绒布面的棉鞋,都是外婆做。外婆好像一年四季,闲下来就在给他们做鞋子。夏天则穿塑料凉鞋和拖鞋,或者干脆打赤脚。
从大头传到双林这里的这些衣服裤子,等到双林也穿不到了,桑水珠会把这些衣服裤子洗干净叠好,放在五斗橱里。
每一年到了汛期,睦城镇上,都会出现很多安徽的灾民。他们都是家里遭了水灾,没办法出来要饭的。他们来的时间很固定,来的人也大体固定,一般都是七月底到八月初。过了七月中旬,莫绍槐就会抬头看看天,开始念叨,说是快了,快了,安徽人就要来了。
每年到老莫家里来要饭的,总有那么十几个,分四五批,桑水珠会提前把家里的旧衣服,也分成四五批。
这些人到老莫家之前,会特意先到东湖或者宋家湖边,把自己洗洗干净,因为他们知道,到了老莫家,老莫和桑水珠,是要请他们上桌吃饭的,而不是把饭舀在他们碗里,让他们坐在门槛,或者门口的台阶上吃。
到了老莫家里,他们也不用把碗拿出来,莫绍槐看到他们,就和他们打招呼说来了啊?他们就说来了。莫绍槐请他们坐,请他们喝茶,他们也就坐下来喝茶。就像是家里来的客人。
等到老莫和桑水珠他们回来,看到他们,也是说来了啊,他们站起来点着头,有些难为情地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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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来的时候,一张八仙桌坐不下,大林和大头他们,虽然本来也是要“背饭碗”的,他们刚一拿起碗,桑水珠就催他们说,背饭碗去。
几个人在他们家里吃完饭,桑水珠明明知道他们肯定会要的,她还是把旧衣服拿出来,问他们,这些都是我们大人小孩穿不到的,不晓得你们要不要。
那几个人拿着衣服谢了又谢,桑水珠接着又会给他们每个人两斤全国流动粮票,这些人拿着粮票,再次谢谢桑水珠,谢谢老莫和莫绍槐,然后告辞。
自从那次一起看蚂蚁之后,课间休息,细妹就经常来找嗑了嗑了响玩,嗑了嗑了响好像也不反对和细妹交朋友。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在学校里总是能看到她们的身影。课间休息的时候,她们不是在教室前面的小操场,而是去了校门进来的大操场,或者后面的那个操场,一圈一圈地走着,直到上课的预备铃声响起,她们才往各自的教室跑。
大家发现,细妹说话的口音,和嗑了嗑了响越来越像,她说话的时候,也经常开始翘舌了。接着,有更多的女孩子跟着她们,也在努力地改变着自己的说话方式,去掉带有睦城土话的口音,该翘舌的翘舌。
以至于在睦城街上,你看到两三个女孩子在一起,听她们说话,就能知道她们是向阳红小学,还是睦城师范附小和区校的学生。
睦城的小孩子们,原来除了上课的时候在班里,说着普通话,哪怕到了课间休息,下课铃一响,他们马上转换成睦城话,到了学校外面就更加,谁会说普通话啊,你是和冶校学生一样的外地人吗?还是像那些从杭州搬迁过来的工厂的杭州人?
睦城人本土观念强的另一面,就是排外,特别是排斥杭州人,杭州人的种种劣迹,通过睦城人的口耳相传,一倍倍地无来由被扩大,比如说他们小气,什么都要斤斤计较,最重要的一条罪状,是说他们认为睦城人是乡下人,很愚笨,他们看不起睦城人。
这就像一根刺,刺中了睦城人敏感的神经,哪怕没和杭州人打过交道的睦城人,也觉得杭州人太可恶了,怎么可以这样。
以至于那些工厂的杭州人上街买东西,其实,除了那个老太太,在睦城,谁上街买东西都要讨价还价,但只要那些杭州人一开始讨价还价,卖东西的人马上拉下脸,嗓门粗了起来,觉得这杭州人难搞,太贪小便宜。
边上的人听到,也马上加入进来,开始纷纷指责杭州人。被指责的杭州人肯定觉得莫名其妙,我买东西讨价还价,不是很正常吗?他们心里当然不服,会顶嘴,只要他们一开始顶嘴,事态就升级了。
见这里围了很多人,更多的人就围过来,不知道原委的在外面问,怎么了怎么了?别人和他说,几个杭州人,在这里欺负我们睦城人。听到这话的人,立刻就毛了,大声叫道:
“拷啊(打啊),和杭州人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他这话火上浇油,更是把事态拉升。这个时候,有搬运队的好汉拉着双轮车经过,一听说是杭州人欺负睦城人,把车往地上一停,叫着让开让开。他们天天在路上跑,搬运队的人力气大,在睦城,他们又以好勇斗狠著称,打群架总是赢。
大家都认识搬运队的每一个人,看到搬运队的来了,睦城人感觉就像电影里喊的“主力上来了”,他们马上给他让开一条路。
他走进去,不管对方是两个还是几个杭州人,抡起拳头就打。他一开打,接着就有无数的人加入,拳头和脚,如雨般落到杭州人的头上身上。
那个时候,杭州人和上海人也是势不两立,上海人认为杭州人是“乡窝银”,杭州人不服气,骂上海人小气。在杭州,杭州人也是如此这般对上海人,他们以杭铁头著称。
到了睦城的杭铁头,刚开始还抵抗,接着很快就寡不敌众,开始讨饶。
“打杭州佬”,于是变成睦城街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一听说哪里在“打杭州佬”,平时再懦弱的睦城人,这时也陡然奋勇起来,朝那个地方跑去,找机会就送上几下冷拳。有时打了以后才发现,自己打错了,对方梗着脖子,瞪着眼睛朝他怒吼:
“昂(我)也是睦城人!”
现在,向阳红小学的女同学们,在睦城街上,居然也都开始说起普通话,不怕被人看作是外地人,说“你一个睦城人,装腔什么”了。
这把她们和睦城其他的小朋友,迅速地拉开。她们还因此而得意,在睦城街上,讲普通话讲的更加起劲,更肆无忌惮,不仅该翘舌的地方翘舌,连不该翘舌的地方,也翘了起来。
她们在睦城街上,变成了另外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嗑了嗑了响和细妹,现在在学校,成为了形影不离的朋友,又像是两个开派教宗的宗主,她们在学校操场上一圈圈走着的时候,不光是男同学,连女同学们,也都默默地注视着她们。
不过,等到放学,走出校门,她们两个又好像迅速变回陌生人,嗑了嗑了响回到家就没有再出来,她不会和细妹她们一起在街上玩,也从来没邀请过细妹去他们家。她也没来过细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