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助搬东西的那些战士并没有马上离开,小吴跟着进去之后,隔一会出来,在门口围着的人都叫着小吴小吴,问他这家是什么人,怎么这么有来头?
小吴其实已经四十多岁,他和桑水珠小桑一样,睦城镇的男女老少,看到他都叫小吴,连大林和他说什么事,一样小吴小吴地叫,小吴也都应着。要是有谁不叫他小吴,叫他吴镇长或者名字,他自己大概一下都反应不过来。
小吴在睦城镇委,已经工作好久,在大家印象里,好像从认识他,他就在睦城镇委上班,一直都是负责人,从二十几岁负责到现在。有过把他上调的机会,他总是说,我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睦城人,土包子,连普通话都讲不好,算了,还是让我继续留在睦城。
睦城人多事杂,睦城人本土观念又强,碰到什么事,都喜欢说“大家都是睦城人,你还要怎样”,要是从外乡镇调一个干部过来,负责睦城镇的工作,还真不一定好搞。每次最后,组织都同意了小吴的要求,让他继续留在睦城。
有领导怒其不争,看着小吴说,你这个人怎么就不求上进。
小吴笑笑:“没办法,睦城人嘛,看不到乌龙山会哭。”
乌龙山是包裹在睦城镇三面的一座大山,也是浙西第一高山,还有一面是新安江和三江口。乌龙山把睦城和外面世界隔绝开的同时,也保护和孕育了它和它的子民。“看不到乌龙山会哭”,是睦城人喜欢用来自嘲的口头禅。
小吴这个人,没有架子,谁都可以在路上拦住他,和他说事情。
他家住在大坝脚,到镇委上班,不骑车,每天都是步行,路程大概二十来分钟,但他每次,在来的路上都要花一个多小时,回去也一样,用他老婆的话说,这么一点点路,你每次都要从天亮走到天黑。
就因为他在路上,不停地被人叫着,小吴,我要和你讲一件事情。小吴就站住,和他讲事情。
事情讲完,他还要一边手举起来,不停地往下甩着,好像要把手里的什么甩掉,嘴里说着,好好,今天就先这样讲,我还要去上班,有什么事情,你再来镇里找我。一边就往前走。要是和他说事情的,觉得还有话要讲,就追着他,两个人一前一后,一边走一边讲。
小吴走路的步频很快,那个人跟不上,就在后面小跑,好像一个追债的。
小吴路过老莫家高磡下面,经常会叫:“小桑,小桑。”
桑水珠要是在家,就会应他一声,然后从家里出来。要是桑水珠不在家,细妹总是会跑出来,站在高磡上,居高临下看着他说:
“糕糟了,小吴,我妈妈不在家。”
“好好,你在也一样。”
小吴看着细妹笑,接着把要找桑水珠讲的事情,告诉细妹,细妹歪着脖子仔细地听着。
小吴讲完,问:“细妹,你现在思想有没有问题,都记住没有?”
细妹用手指敲敲自己的太阳穴:“没有问题,脑子刮灵清,我都记住了。”
小吴继续笑:“那你妈妈回来,你转告她。”
“我知道了,小吴。再见,小吴。”细妹朝他挥着手。
这么多人围上来,小吴看看大家,神情严肃地摇摇头,接着说:
“我也不知道,你们也别多问,不管是什么人,住到了这里,以后邻里邻居的,大家互相照顾。”
他说完匆匆离开,跑回去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过了不到十分钟,房管会的维修队,派出两个人,骑着两辆人力三轮车到了。他们一到,那些战士从车上拿起磅锤,开始砰砰地砸着水泥路面。
围观的人更加好奇,他们问这些战士不敢问,就悄悄地问维修队相熟的人,这是要干什么?对方和他说,要在这里埋一条水管,从镇委接一路自来水过来。
我的天,听到的人都惊呆了,居然是要接一路自来水过来?!
那时的睦城居民,大家喝的用的都是井水,还没有一户人家,家里有自来水。自来水只有在一些很重要的单位才有,总府后街,像睦城镇委和邮电所、供电所才有自来水,文化馆的一个自来水龙头,还是从隔壁供电所接过来的。
向阳红小学里有水龙头,但那个不是自来水。他们自己在校园里,打了一口机井,造了一座水塔,把机井里的水抽到水塔里,然后从水塔压下来。向阳红小学有一个校办工厂,用水量大,镇里的自来水厂,供水量和压力都不够,凡是工厂用水,都要自己打机井建水塔。
这独门独户一份人家,居然要给他们接一条自来水,这到底是什么人家啊?
择井为邻,用这个词来描述睦城镇家与家之间关系的亲疏远近,是合适的。是不是邻居,感觉上是以在不在共用一口井划分的。
总府后街从头到尾,一共有三口井,靠近府前街的那个十字路口进来,以前的县邮电局和县供电局,现在是邮电所和供电所的营业部兼宿舍,接着就是文化馆,他们都用自来水。用自来水的和用井水的,虽然一墙之隔,但把他们划分成了好几个世界。
一个院子就是一个世界,邮电所和供电所的大人和小孩,只隔着一条马路,但彼此好像都不熟。
总府后街的第一口井,就在老莫家对面,文化馆的围墙外面,公共厕所边上这条路走进去。这一口井,周围二十几户人家,每天担水淘米汰菜洗衣服刷马桶,男人和小孩子们夏天洗澡,都在这里,大家一天不知道要碰面几次,想不熟悉都难。
try{ggauto();} catch(ex){}
总府后街的第二口井,在向阳红小学对面,第三口井,在街尽头的中山厅。
并没有人规定过,谁家只能去哪口井挑水,这都是自然形成的,而且形成得有点怪。比如华平他们家,吃的用的是在第一口井,他们家对面那户人家,却是吃用向阳红小学对面那口井。
很自然地,华平和大林大头建阳他们天天在一起玩,对面那户人家也有两个小男孩,他们就没和他们一起玩,连和华平都不会在一起玩。三口井把这条街上的大人,特别是小孩,很自然地就分成三个群体,小孩子们打纸弹仗的时候,彼此会是仇家。
每一口井需要浇筑井边上的水泥地面;砌水泥台子,方便大家洗菜洗衣服;清理整修下水道。修缮的钱都是共用这口井的人家,三块两块集资的。领头修缮的人,往往会是建阳爸爸,因为他是建筑公司的泥瓦匠。
建阳爸爸募款的时候,也绝对不会跑到没用这口井水的人家,去募一毛钱。
甚至,老莫家对面这口井,边上有一棵很大的石榴树,石榴树的枝叶,在夏天正好把这口井边遮掩到,大家在这石榴树荫里干活,觉得很适意。从井里提水上来,经常会在桶里,看到有石榴树叶和石榴花,浮在水上面。
这棵石榴树,是国根他们家里的,每到石榴成熟的时候,国根奶奶会把石榴摘下来,挨家挨户去送,一家两个石榴。她送的范围,也就限于用这井水的二十几户人家,不会再多一家,好像这石榴树,是这口井的附属品。
共用三口井水的人家,自然地分成三个部落,一个个用自来水的院子,又形成了自己的一个个部落。嗑了嗑了响家里,居然自己一家用一根自来水管,很自然地,他们好像自己就把自己,与这些所有的部落隔离开,成为一个单独的部落。
也更形成了他们的神秘,时时诱发着总府后街的居民,想一探究竟的好奇。
嗑了嗑了响家里有自来水,他们自然就不会到任何一口井边上,担水淘米汰菜洗衣服刷马桶,和其他人碰面的机会就很少。加上他们家的大门一天到晚关着,大家见到他们家人的机会就更少。
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没过几天,总府后街的人就知道了,原来那个老头叫老周,以前是很大很大的一个官,现在下放到杭州电表厂劳动。
到底是多大的官,这消息可靠不可靠,大家也不知道,反正就这么传着。
这老头现在虽然算是杭州电表厂的工人,但大家也没看到他,每天和他们一样早出晚归,他好像白天都不怎么出门。
邮电所营业部门口,有很长的一排橱窗,上面用水泥做出“阅报栏”三个字。每天傍晚,邮电所会把当天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浙江日报》、《杭州日报》和《参考消息》,每一版都在橱窗里张贴出来。
总府后街的男人,甚至是睦城镇其他街道的很多人,都会聚集到这里。每天在这里看报,议论议论国家大事,是他们每天的日常。老莫每天傍晚,把饭碗一放,他也要走到邮电所前面的橱窗看报纸,一直看到天黑才回家。
老莫发现,老周每天也会来这里看报纸,不过,他不是挑天光最好,人最多的时候来,而是等天黑下来,因为橱窗里的日光灯瓦数太低,灯光昏暗,看时间长眼睛会酸,看报的人都依次散去。
这个时候,老周才走过来,站在这橱窗前面看报。
他没有再穿着那身军装,而是穿着一身褪了色的中山装,天气冷的时候,他穿着一件黑呢制服,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手里还拿着一个手电筒,看报纸的时候,弯着身子,眼镜几乎贴着橱窗玻璃,把手电打开辅助着。
但手电的光打在橱窗玻璃上,晃眼睛,老周看一会眼睛就累了,他站直身子,双手叉在后腰,闭上眼睛,脑袋慢慢地在空中转上几个圈,然后重新弯腰,把眼镜贴着橱窗,打着手电继续看。
老莫看报纸看得很仔细,几乎每篇文章都会看完,因此他总是看到很迟,经常会在这里碰到老周。有几次,两个人都很认真地边看报纸边移动身子,还差点撞到一起,老莫赶紧和老周说声不好意思,老周笑笑,和他点点头,并不吭声。
还有时候,两个人会站到同一张报纸前面,这个时候,老莫就会叹一口气,和老周说,光线太差了,我来打手电吧。老周既不客气,也不吭声,他把手里的手电筒递给老莫,老莫就打着手电。
老莫好像知道什么时候,老周已经看完了,他就移动身子,老周也跟着移动。眼前的这张报纸,其实前面老莫已经看过,但他也没有吭声,继续装着再看一遍。
碰到这样的晚上,老莫就会帮老周,打一个晚上的手电。
两个人看完,一起往回走,走到老莫他们家的高磡下,老周好像知道他家住在这里,他还是不吭声,抬抬手,和老莫表示再见,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老莫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在一盏路灯下显现出来,又在黑暗中消失,接着在下一盏路灯下显现,然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