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老莫把双林放在他的永久28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他去上幼儿园。
幼儿园在睦城师范附小里面,离他们家不远。老莫扛着自行车,下了门口高磡的石阶,朝左骑,穿过总府后街和府前街的那个十字路口,进入对面的西门后街,再骑两百来米就到了。
大林大头和细妹也准备出门,大林把红领巾和红色塑料的“红小兵”胸章,随手往裤子口袋里一塞。大头和细妹两个在镜子前面,对着镜子系红领巾戴胸章,两个人用胳膊推来搡去,抢着镜子。
桑水珠看到,骂了一声:“大头,你就不能让让你妹妹?”
大头振振有词:“她歪一点有什么要紧,我可以歪吗?”
桑水珠听了,苦笑着摇摇头。细妹瞪了一眼大头,骂道:
“你臭美什么,我看你的思想有问题。”
她忘了,在这家里,其实最喜欢臭美的是她。
细妹是他们班第一批加入红小兵的六个人之一,她很珍惜。每天睡觉的时候,都要把红小兵的胸章摘下来,放在五斗柜上,还盖上自己的手绢,怕它被弄脏了。胸章上只要有一点点污痕,她就会叫一声“糕糟了”,然后用手绢擦啊擦的。
红领巾摘下来也是,怕皱了,她把它用手叠好抹平,放在枕头下面压着,这样第二天早上起来再戴,红领巾就像熨过一样,很挺刮。
红领巾很熟练地戴好,别胸章的时候,她别了两次都别歪了。细妹转过身,朝向站在一旁等他们的大林,大林从她手里拿过胸章,在她胸前端端正正帮她别好,细妹对着镜子照照,满意了,甜甜地说了一声谢谢哥。
三个人背着书包一起出门,下了门口的台阶往右转。他们三个都是向阳红小学的学生,大林五年级,大头三年级,细妹是一年级。
向阳红小学就在总府后街上,和睦城镇委隔着一条弄堂,三个人走五六分钟就到了。
在这之前,中小学都是寒假的时候升学,他们过完年就该升一级。但从这一年开始改成暑假升学,有说是因为学校的校舍桌椅等修葺需要时间,改到暑假,时间更充裕。也有说是因为印刷课本的纸张没有,教科书印不出来。
众说纷纭。
已经好几年,大林他们每次开学之前,都要到处找比他们高一年级的同学借书,因为在开学的那天,他们都没有办法拿到新课本,要用这些借来的旧课本上课。等过了十天半个月,新课本才会陆陆续续地到来,有的甚至要过一个多月,才能拿到。
这好像是从另一方面,佐证了教材用纸紧张一说。
反正他们因此,本来两个学期的一个学年,必须多上一个学期,等于是上了三个学期才升级,而课本,用的还是去年的,同样的课,今年他们又学了一遍。
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大头拉了拉细妹的胳膊,和她说:
“细妹,你快帮我看看。”
细妹停下来,认真地朝他看看,看看他的红领巾,再看看他的胸章,点点头:
“我觉得可以。”
大头吁了口气。这种事情,他知道不能问大林,要是他问大林,大林肯定头也不回就说,正了正了,真啰嗦。大林他自己的红领巾和胸章都还在口袋里,每次都是走到教室门口,再寥寥草草几秒就戴好,他哪里有耐心管大头戴得正不正。
在家里,他也只有对细妹有耐心。
大头这么郑重其事,是因为他是学校红小兵团的两名副团长之一,团长是贫宣队(贫下中农宣传队)代表贾大爷兼的。每天他们在做早操和唱歌,贾大爷也站在台上,脖子里戴着红领巾,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中山装,胸前别着红小兵的胸章。
红小兵团的另外一位副团长,是四年级的一位女同学,学习成绩好,还常年照顾他们家隔壁的一位五保户老奶奶,帮她洗脚洗头洗衣服,感动得老奶奶,经常写表扬信送到学校,她因此当选。
但这个女同学胆子很小,人多的时候说话就会脸红,在会议室开会的时候,看到校革委会主任和贫宣队代表、工宣队(工人阶级宣传队)代表坐在那里,她就埋着头,连抬都不敢抬起来。不像大头,不管是什么人坐在那里,他都会老气横秋地,说得头头是道。
这其实也有点仗着家里的优势,工宣队和贫宣队代表,都知道他是老莫和小桑家的老二,有事没事,他们还会直接点他名说,来来,老莫家的崽,说说你的看法。
大头能当这个副团长,除了他聪明,成绩确实好之外,还有就是,原来和桑水珠一起在马埠教书的那个李老师,现在是大头的班主任,她和桑水珠的关系很不错,桑水珠经常会到学校里来看她。向阳红小学的革委会主任是个女的,她和桑水珠的关系也很好。
桑水珠是镇上的名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和三八红旗手,她的小孩,大家觉得,肯定也是又红又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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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头不仅胆子大,还有点人来疯,每天早上做广播体操的时候,他上去台上领操,结束带着大家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从来都不怵。他自己都不知道对不对,就敢昂着头,站在台上,煞有介事地挥舞着双手打拍子指挥。
碰到有什么重大活动,全校的师生们排着一个个方队,上街游行,大头站在队伍外面,负责领头喊口号,他喊一句,队伍就跟一句,大头是越喊越起劲。
有了大头,那个女同学心里感激不尽,她就更加往后面躲,遇到这种抛头露面的事,就让大头上。
大头也是真的敢上。
大头说话有点大舌头,口齿不清,学唱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的唱段,“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专拣重担挑在肩……”,前面有一句念白就三个字“参谋长”,大头念起来,就变成“叮咚挡”,但他不管,有需要他表演的时候,他双手握拳,站个丁字步,嘴张开就来:
“叮咚挡。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专拣重担挑在肩;一心要砸碎千年的铁锁链,为人民开出那万代幸福泉!……”
每天做早操大合唱的时候,需要站在前面台上领操和打拍子,这也是大头刚刚在家里,对桑水珠说细妹“她歪一点有什么要紧,我可以歪吗?”的底气。我可是要上台的。
对细妹来说,虽然在家里她最看不上,和她吵得最凶的就是大头,但这个时候,她心里还是感觉有些得意,每次都尽量会凑到台子前面,和大头说几句话,好像生怕别的同学,不知道大头是她二哥。
就好像大林在学校里画画或者写标语的时候,细妹也喜欢挤在人群中,叫着“哥,我帮你调颜料好不好?”“哥,我帮你加水好不好?”
大林扭头看看她,没吱声,而是把头往前一甩,细妹马上屁颠屁颠跑上去帮忙。
而她每次去和大头搭话的时候,大头总是扳着脸,装没听见,更装没有看见她,气得细妹在心里大骂:
“这个死大头臭大头,我看你思想真的是有问题了。”
三个人走到学校门口,学校大门进去就是大林画的油画《毛主席去安源》。毛主席穿着青布长衫,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健步向从校门外涌进来的同学们走来。
这幅画立在这里,风吹日晒,颜色会变淡,所以大林每年的暑假,都会在脚手架攀上爬下,重新上一遍色。
这幅画像的背面是一个水泥台子,水泥台子前面是学校的操场,大头待会就要在这个台子上领操,打着拍子领唱。
大门进去的右侧,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树荫如盖,树围需要两三个同学才能合抱。
去得早的同学,每天都能看到校革委会施主任领着她的女儿,在这梧桐树下打太极拳,施主任的女儿叫施然,和细妹是同班同学。
大林暑假里在这里画画,梧桐树会帮他遮阴。五六月份,梧桐树开花的时候,树枝顶端好像挂着一盏盏灯笼,四五瓣汤匙形的花萼笼在一起,风吹过来,淡褐色的花萼纷纷扬扬落下,花萼的边缘长着绿色的梧桐子。
每到这个时候,上学的同学们都会停下脚步,争捡着地上的梧桐花萼,把花萼上的一粒粒梧桐子摘下来,塞进嘴巴里,鲜嫩的梧桐子微甜中带点青涩,就像是在嚼嫩豌豆。
摘完梧桐子的汤匙形花萼,很多像细妹这样的女孩子还舍不得扔掉,她们会在花萼的尖角处,小心地涂上圆珠笔油,把花萼放进水洼里,沾到水的圆珠笔油开始融化,推着汤匙形的花萼就像一条船,在水里游动起来,载去了她们的梦想。
现在是六月,正是梧桐树的汤匙形花萼挂上梧桐子的时节,可惜,今天天空瓦蓝,阳光明澈,一丝的风也没有,地上干干净净。
细妹抬头看看头顶,禁不住叹了口气。
他们刚走进校门,建阳从后面追了上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手里的大饼夹油条,却发出夸张的吧唧吧唧咀嚼声。
建阳是大林的同班同学,大林一伸手,作势要去抢他手里的大饼油条,建阳身子一缩,哇地一声怪叫,转身就逃,细妹冲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叫道:
“你思想是不是有问题,谁要抢你的,我们今天早上也吃大饼油条了,还有豆浆!”
大头在边上骂了一句:“他那个大饼是臭的,上面有尿。”
大林和细妹一听,嘎嘎乱笑,他们知道大头这是联想到建阳奶奶,天没亮就指桑骂槐在骂,说建阳妈妈把尿拉到她的汤钵里。
幸好大头声音小,建阳没有听到,不然他就要和大头急了,不过大头也不怕。放学之后,建阳是他们那一块的孩子王,在学校,大头是孩子王。这个转换很自然,没人封过,但大家就这么认了,在学校里,建阳看到大头,也老实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