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大林和小林就被吵醒。
一个沙哑而又凄厉的声音,刺破淡蓝的暧昧不清的夜空,突然响了起来,是建阳奶奶:
“天呐,天呐,怎么有这么恶极的事情,大家都来看啊,这是多恶极的畜生,才做得出来这么恶极的事情,天呐,天呐,老天呐,大家都来看啊……”
建阳奶奶一叫,整条总府后街霎时热闹起来,远远近近的狗跟着吠,公鸡也跟着凑热闹,长长短短地打鸣,在狗吠鸡鸣和建阳奶奶的嚎叫里,紧跟着一串铃铛“嘡啷,嘡啷”响起,有环卫工人的声音在空中晃晃悠悠地飘荡:
“倒马桶喽,倒马桶喽。”
在这样的喧闹里,总府后街上空的黑夜碎了,每家每户的窗外都开始发白,人们也都醒了。
建阳奶奶一直叫着,大家都听清楚了她在叫什么,但没有人真的会起来,去他们家看热闹。建阳奶奶已经叫了三个清晨“都来看啊”,她叫的事情大家都晓得,但看热闹的一个也没叫过来,没有人会那么缺心眼,一大早跑去看这么桩糗事。
连续三天,建阳奶奶摸黑起来,到了灶间准备生煤球炉煮泡饭,发现煤球炉上的汤钵里,有人拉了一泡小便在里面,盖子一掀,一股尿骚味就直冲鼻孔,建阳奶奶忍不住就开骂了。
在睦城,往人家的锅灶里拉屎拉尿,那是最恶毒的事情,睦城人纷争的时候自辩清白有理,都会说,“我又没在你家锅灶里拉屎拉尿,怎么就缺德,不讲道理了,昂?!”
建阳家的那幢房子,大门进去是堂前,堂前后面有一个小间,是建阳奶奶睡的,堂前左边的那一间,一分为二,里面的那间住着建阳的叔叔,外面这一间,是灶间。堂前右边的那一大间,是建阳他们一家三口睡的。
一幢房子里的五个人,本来就是一家人,但因为婆媳之间叽叽嘎嘎总闹不灵清,分成了两家吃饭,建阳奶奶和他叔叔是一家,建阳他们一家三口是一家。
建阳奶奶摸黑早起,要在煤球炉上做的是她和建阳叔叔的泡饭,把尿拉在自己要吃的煮泡饭的汤钵里,建阳叔叔肯定不会干,建阳没有这个胆子干,不然会被他爸爸吊树上打个半死。建阳奶奶骂天骂地,明里暗里指着的都是一个人,那就是建阳妈妈。
他奶奶认准了这种事,只有建阳妈妈这个恶人,才做得出来。
人家婆婆在指桑骂槐骂媳妇,哪个缺心眼的邻居,会这个时候过去凑热闹?
建阳妈妈还在床上,她脸憋红了,牙齿咬得嘎嘎响,但终于没有开口还嘴,而是用肘捅着睡在边上的建阳爸爸。建阳爸爸心里恼火,但也只能瞌睡懵懂地从床上起来,走到门口把门拉开,冲着门外自己的妈妈吼着:
“鬼叫什么叫,大清早的,好看还是好听哦?!”
要是没人应她,建阳奶奶一个人站在房门口,叫一阵,自己觉得没趣,可能也就歇了。结果建阳爸爸跳了出来,这一来,建阳奶奶马上亢奋起来,一双小脚从地上蹦起来,手指着建阳爸爸大骂:
“这种恶事,有人做都做得出来,不怕难看,你还怕我说出来难听?真是天不收的,我怎么弄出了你这么一泡!”
建阳爸爸眼睛瞪着她,建阳奶奶更加起劲:“来啊,来啊,你还要吃人是不是?来啊,眼乌珠突得那么大,来把你老娘吞了啊!大家都来看啊,看有泡要吃了自己老娘哦!”
大家肯定还是听到装作没听到,建阳叔叔按捺不住,猛地把房门拉开,黑着脸走出来,端起煤球炉上的汤钵,看也不看,“咣当”一声,就扔到房门前的空地上,碎了。接着,他转身回去房间,“砰”一声把门砸上。
站着的两个人都愣了愣,建阳爸爸觉得这混蛋的一声“咣当”和一声“砰”,还有他黑着的脸,明显是冲自己来的,但人家没说,他又不好发作。
建阳奶奶一愣之后,更心疼的是她的汤钵,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捶胸拍地嗷嗷大哭:
“天呐,天呐,我上辈子做了什么恶极事,会生出这么两泡,老头子啊,你看到没有,你那么狠心一个人走了,剩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你怎么不把我也带带走啊……”
建阳爸爸见他妈妈坐到地上,知道这戏一下子收不了场了,他看了看他弟弟紧闭的房门,转过身,回去自己房间,把房门也“砰”地一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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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阳奶奶在外面哭,建阳在里面床上,忍不住地乐,他知道奶奶坐在外面地上,妈妈肯定不会出去触这个霉头,家里今天没早饭吃了。待会起来,妈妈肯定会给他五分钱和一两半粮票,让他去饮食店买一副大饼油条当早饭。
建阳可以慢吞吞地吃着大饼油条走去学校,进校门的时候,其他的同学都会羡慕地看着他,他感觉自己真像一个大王。
建阳奶奶还在哭天抢地,总府后街的人,这时有不少都已经起床,不过谁都有各自的忙碌,反正这戏也听了三天,没人会在乎她在骂的内容,只把她的哭骂,当作是自己忙碌的背景声。
大林听到他们大房间的房门开了,妈妈一定是拎着马桶出去了。果然,不一会,就从门口的高磡下面,传来环卫工人有些巴结的叫声:
“小桑,这么早?”
每天早上,环卫所的工人们拉着粪车一路走走停停,到了老莫家门口的高磡下,肯定是必停的一站,他们停在这里,似乎就是为了迎接他们的所长提着马桶出来,问个早。
桑水珠笑吟吟地和他们说了声辛苦,一位环卫工人走上两步台阶,从桑水珠手里接过马桶,把里面的屎尿倒进他们拖着的粪车里,另一位工人把马桶接过去,立即从木桶里舀了水进去,然后用刷帚唰唰唰唰地帮助刷马桶。
其他的居民可没这个待遇,他们倒完屎尿,都是需要自己把马桶拎回家,或者拎到水井那边去刷。
桑水珠站着和他们两个聊天,那个刷马桶的工人把马桶刷洗干净,倾斜着放在台阶最底下一层,然后把马桶盖竖在马桶边上,这样等会太阳出来,可以直射到马桶里面,马桶更容易干。
三三两两的人拎着马桶过来,他们看到桑水珠,都小桑小桑地叫,还有人笑着朝建阳家那个方向努努嘴。桑水珠朝她笑笑,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她和两位环卫工人再说一声辛苦,走回去。
听到妈妈走回来,大林伸脚踢了一下睡在那头的大头,轻声叫着:
“快点起来。”
大头把身子往边上挪了挪,咕哝一句,你让我再睡五分钟。
他已经听到细妹起来了,正在和老莫说着话,他准备多睡五分钟再出去,其实是不想被妈妈桑水珠逮到,让他去饮食店买大饼和油条。
对大头来说,大清早起来去买大饼油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买了大饼油条,走在回来的路上,看着油条尖尖的两个角,和大饼微微焦的四只角,头不趴下去把它们咬掉,那好像是不可能的事,而要把它们咬掉,回到家里就没办法交差。
桑水珠看到失去最头上尖角的油条和大饼,肯定会赏他一顿毛栗子,说不定还会罚他少吃半根油条。一时的贪嘴,到这时就变成得不偿失,让大头痛不欲生,他觉得还不如眼不见为净,干脆不去买。
大头想躲,桑水珠却一巴掌把他们房门拍开,叫道:“起来了,大头,去买豆浆。”
去买豆浆,那就是今天没有粥或者泡饭了,买豆浆要提着两只热水壶过去,一只盛甜豆浆,一只盛咸豆浆,细妹一个人拿不回来,必须大头跟着一起去。
和细妹一起去买早点,对大头来说,是一件更加痛苦的事,细妹会牢牢地管着大饼和油条,他一个尖尖角都别想偷吃。他的手指刚刚掐到油条的尖角,细妹就会尖叫起来,骂着他,威胁他说回去就要告诉妈妈,吓得大头不得不住手。
细妹为了管住大头偷吃,还有致命的一招,她让大头提着两只热水瓶,她自己拿着大饼和油条,那样,大头心里痒痒又无可奈何。
但桑水珠已经叫他,大头哪里还敢赖床,他马上“哦哦,起来了”地应着,一边在床上坐了起来,苦着脸看看床那头的大林,大林看着他,乐得大笑。
他知道这小子赖床是不想做事,这一下,他赖不掉了。
下面有弟弟妹妹,不管是老莫也好,桑水珠也好,指使小孩做家务事,像扫地倒垃圾,买早点买酱油之类,从来都不会让大林去,一般都是让细妹或大头去。
也可能是因为大林经常要和老莫一起做事,在他们眼里,大林已经是大人,不是小孩了,小孩才需要多指使多锻炼。
“这个死老太婆,吵死了!”
大头突然骂了一声,他满腔的怨气,这时冲着建阳奶奶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