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四十六年农历四月十三日,后金大汗努尔哈赤告天誓师,细数女真对明朝的“七大恨”,随即起兵伐明。
明神宗命杨镐为辽东经略,遣重兵20万再合朝鲜等属国号称47万大军,与后金决战于萨尔浒。
杨镐制定分兵四路,分进合击后金都城赫图阿拉的战略方针,意图一举全歼后金大军,却不知因此导致了兵力分散;
后金大汗努尔哈赤见此,言:“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其汇集后金所有兵力于一路,领兵于萨尔浒大败孤军突前的明军主力杜松部,将杜松所率六万大军几近全歼。
随后明军南北两路军队皆陷入孤立之势,北路、东路大军接连溃败,主将阵亡十不存一,仅剩的南路大军闻金军哨探鸣螺鼓哨便惊恐溃逃,自相践踏伤亡千余人,所召朝鲜部五千余人更是不战而降。
自此,萨尔浒之战明军大败,伤亡文武将领三百余人,战死军士四万五千余人,马匹枪械等物资更是损失上万。
后金趁势攻占开原、铁岭,从此占据了辽东战场的主导权。
……
楚子航还记得,那一年他和父亲楚云卫跟随北路总兵马林自开原进兵尚间崖,在主力杜松溃败后于尚间崖迎战金军主力,随后大败。
他和楚云卫在掩护副总兵麻岩撤退时,在尚间崖下被围入死地。
他们仅剩百人,与数千金军血战一夜,楚云卫不惜暴露血统护着副总兵杀出敌阵,却为护楚子航而坠崖。
楚子航孤身带着副总兵麻岩奔逃两天三夜,然最终还是在出山之前再度被围,麻岩身中数箭而亡,楚子航一人奔杀两个时辰,身中七箭,大小刀枪之伤更是数不胜数,力竭后坠入山涧。
许是托身上神秘血脉的福,坠入山涧的楚子航幸而未死,修养数天后一路躲藏奔逃,终于回到了开原城。
入城后他得知的第一个消息,却是母亲苏氏去世的噩耗。
原来母亲误以为楚子航和楚云卫皆已以身殉国,悲痛交加致使旧疾复发,随后在楚子航回到开原城的前一夜,她索性自缢家中。
留遗书言:“夫君、爱子皆为国尽忠,苏一介妇人,病弱无能,独活于世也无力为国为民,此去只求黄泉路上还能寻见挚爱至亲。”
然而楚子航甚至还来不及好好操办父母丧事,两月后,农历六月十六日,努尔哈赤便领兵再攻开原城。
总兵马林求蒙古援助,蒙古却拒不派兵。
不过两日,开原城破,马林战死。
楚子航还记得,当初从太原出兵时,父亲曾许诺母亲苏氏,言父子二人必建功立业、得胜归来,待到加官进爵,再给楚子航添个妹妹。
临行前,因楚云卫和楚子航深得副总兵麻岩赏识,楚子航学识武功本就满城得名又刚好冠礼,城内不少小家族提亲不断,但最后楚云卫却选了个前任太医院退下来的老医官养女。
据说那养女本国色天香,却因流寇险些丧命,幸得老医官相救才活了下来,却也因此失了记忆、毁了容貌。
楚云卫感念老医官曾救过楚子航母子性命,又因一些私念,于是替楚子航应允了这段姻缘。
开原城破那天,楚子航退入城中后立刻策马狂奔到了老医官家中,然只见一片大火和废墟,却四处也寻不到老医官和他的养女。
那是楚子航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这所谓的“龙神血脉”如此无用,既挽不回国中败军之势,也救不回家里至亲之人。
他还记得出兵那天,城中百姓夹道相送,母亲拉着他还未曾见过的医馆养女在挤满人的石拱桥上招摇手帕,呼喊着他们父子二人的名字,企盼着他们早日平安归来。
而那也是楚子航第一次,遥遥看见这个与他已有婚约的姑娘。
她身穿素白医官服,系着黑腰带腰肢纤柔如柳叶,戴着白纱遮面,似是在母亲苏式的指引下认出了楚子航,在和楚子航对视瞬间像是怯怯的低眉笑了。
那时天是水洗蓝,地上旌旗招摇多彩,姑娘眉如远山淡淡,却醒目在天地中央。
但楚子航后来回到开原城两人也只是相处了短短两月,而楚子航一边忙于处理母亲后事,一边又要再次归军为守城尽力,两人见面次数其实一双手也堪堪数的过来。
楚子航只知道她虽然戴着面纱却是个很爱笑的姑娘,总会有些跳脱甚至讲出、做出很多与所谓“妇道”不合的事情,却也总能猜中自己的心思,每次见面她总能让紧绷的自己莫名的略微松弛下来。
城破之前那姑娘曾许诺楚子航,若他活下来便给他看看自己真容;
可城破后,楚子航却再也没见过她。
三年了吧,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楚子航唯一还有些印象的就是姑娘那双如同会言语、会微笑的双眸,以及那个名字——
父亲楚云卫一时兴起,以刀法为那失忆姑娘取的新名字。
“夏……弥……”楚子航感觉浑身开裂般疼痛,虽然他横刀挡住了那壮汉的一脚,但似乎还是伤了脏腑。
半梦半醒间,他也不知怎的就又想起了那姑娘,想起了那双好像藏着千言万语的眼眸。
“我在呢。”她轻声说。
楚子航陡然一惊,这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山涧里雨打落叶的声音,闻到了四面血腥气中那幽幽如兰的清香。
这句话,是那么的熟悉,可楚子航却记不起是何时,又在哪听到过了。
他只感觉那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记忆深处,却又如同近在耳畔般清晰。
强打精神半睁开了眼,光有些刺眼,楚子航刚欲侧耳倾听周遭情况却又听到那人的声音。
她轻轻柔柔的言语,语调却熟悉的俏皮:“没想到那么多年,楚官人竟真的对小女子念念不忘呢。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哦,你伤了脏腑,断了三处筋骨,可不要妄动才是。”
“大人醒了!?”
“太好了,快快……”
楚子航分辨出来,这是林格和程非的声音。
可那女声……
啪!
似是有人被拍了一巴掌。
“别乱动他,若非你们不管不顾把他架在马上狂奔,他脏腑伤势也不会加重至此!”女子声音陡然冷了下来。
以往脾气火爆的程非竟然都就此噤声了。
楚子航只感觉喉咙犹如火烧,刚欲开口便又听到那女子冷声低喝:“杵着干嘛?人还没死就在这守灵呢?拿碗水去啊!”
过了一会儿,楚子航终于能看清视物了,他正欲转头却一眼坠入了座旷然的山,沉入了翻卷的海;
他瞧见了万物于山中蓬勃生长,星河倒映水面随波荡漾。
愣了一瞬他才反应过来,那不是山,也不是海,而是姑娘的一双眼。
她戴着熟悉的白纱遮面,柔顺的黑发上映着细碎光斑,还是一身素白,皓腕凝霜雪,指若削葱根,一双玉手左端着碗水,右捧起了楚子航的头。
“慢点喝。”她声音又柔和了下来。
楚子航饮尽一碗水,眼睛却一瞬不眨直勾勾的看着那姑娘。
“夏……弥?”楚子航嘶哑的低声,不可置信的呢喃。
夏弥手托香腮,食指顺势勾了勾左耳的耳坠,笑道:“我在呢,官人。”
程非林格众人围在屋子门口,皆是震惊的窃窃私语:“真是嫂子啊!?”
“天,还好我听老哥你的话,没有冒犯,不然岂不是……”
楚子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随后立刻看向门外的林格和程非,沉声问:“名册……呢!?”
“禀大人,已递交镇抚司衙门,您放心,千户大人可是高兴得紧呢,现下已开始全城搜捕私通乱党的逆贼,据说名册里还查到了匪首徐诵的下落,说不得那叛军乱党指日可平!”程非拱手答道。
楚子航沉默片刻,却似乎不怎么高兴,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
“做了就别后悔,选了路就别动摇,你以前可不会露出这般眼神的。”夏弥歪头看着他,轻笑。
楚子航心中一惊,这姑娘还似从前那般一眼就能看透自己的心思!
或者说,果然是她,也只有她,无需多言就能懂自己所思所想。
“夏弥,你怎么……”楚子航话未说完,只觉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闷痛。
他突然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歪头便喷出一口黑血。
然而夏弥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茬,在楚子航开口之际就已经转身拉来个木桶准备接着。
“水。”夏弥转身对程非几人说,随后看向楚子航道:“淤血吐出来就好了,好好休息吧。”
“我们,现在何处?”楚子航却没有闭眼,而是环顾四周问。
“大人,我们暂住在京城郊外十里的小村子里,因为夏……嫂子说您伤势不宜妄动,我们也奏禀了千户大人,千户大人特批您在此休沐养伤半月,所以您就别担心了。”程非答道。
“我……昏迷几日了?”楚子航疑惑的问。
“三天。”程非答道,“我和林格也是恰好领了搜捕乱党的差事,刚刚复命结束才赶过来看望您,这巧就碰见您醒了。”
楚子航脸色微沉,他自己的身体强度他自己知道,虽说这次伤势确实不轻,但应该也不至于昏迷整整三天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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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弥望了他一眼,随后转身冲程非、林格等人挥挥手道:“出去,我有话单独和你们大人说。”
程非、林格几人立刻顺从关门退走。
“三年前我就与你说过,你从尚间崖杀出来后伤势太重,已是动摇了根本。虽然不知你身体为何各种能力皆异于常人,但也远远不是什么金刚不坏的不死之躯。”夏弥回头看向楚子航低声道,“我早就交代过官人,不可再大动气血与人搏命交手,看来啊,官人是全都忘了。”
“哦,对,三年不见,都不知你是否已另有佳偶,我擅自唤公子官人,似乎于礼不合哦。”
“我没忘,也没有。”楚子航沉默片刻,低声说。
“没有什么?”夏弥斜眼瞅着他问。
“没有另寻什么良人佳偶。”楚子航说。
“嗷~所以官人果真还是在等着小女子呢?”夏弥娇笑道。
“守孝期没过,自是不会考虑这些。”楚子航语气毫无波澜的回答。
夏弥翻了个白眼,随后捉住楚子航的手腕:“别动。昨夜,你守孝期就已经满了,再说,你这不是还一直当着锦衣卫吗?”
“如今国家内忧外患,真是用人之际,若为此破例,父母在天之灵定然也能谅解。”楚子航答道,随后他望向夏弥问:“你……怎么会在这?”
夏弥收回把脉的手,低声道:“来找我的未婚夫君咯,去年老爹在原乡病逝,临终前交代我一定要找到你,若是你已婚嫁,才能另谋他路。”
“婚嫁?”楚子航一愣。
“呃,就那个意思。”夏弥拍拍手道,“脉息平稳了,再静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她起身向房门走去,道:“我去看看药怎么样了。”
“夏弥!”楚子航突然喊道。
“嗯?哪不舒服?”夏弥回头问。
“你……罢了,无事。”楚子航犹豫片刻,摇摇头闭上了眼。
他其实想问夏弥是怎么逃出去的,这些年过的如何?
可就算问了又能如何?
若是过得不错那还尚可,但若是过得艰难困苦,楚子航又能如何呢,不过安慰几句罢了。
怎么也掩盖不了他没护好夏弥和老医官,也没尽力找寻他们父女二人的事实。
夏弥打开门,小院风来吹起她裙裾和衣带,宛若花开。
“国家动荡,山河飘摇,大家能勉强活着就已是难得,都一样,不存在好坏。”她似乎再次看穿了楚子航的想法,回头轻声道。
“若非要说,凭着老爹医术,温饱也足,还算安稳……”她跨出房门,声音变得有些飘渺:“就是偶尔……白日看云,夜赏繁星……”
“总会思君。”
楚子航豁然睁眼,薄唇微颤。
有夏弥照料,第二日楚子航便可下床走动了。
在楚子航的要求下,当晚两人就一同回京。
楚子航立此大功,但却只得了一百赏金便再无其他封赏,倒是他的顶头上司千户胡海得了厚赏。
但楚子航似乎也不在意这些,没休息几日就立刻复职,再度加入了追捕乱党的行动中。
三个月后,白莲教红巾起义军头领之一的徐诵,在山东邹县兵败被擒,也表示红巾军主力的战败。
之后数月,剩下的红巾军转战巨野、郓城,最后在郓城被官军尽数围剿。
而楚子航也在同月,尊父母遗命正式与夏弥完婚。
婚宴不算隆重,因为楚子航冷面修罗名声在外且私下特立独行几乎不与任何人结党,所以也没几个好请的宾客。
顶头上司,北镇抚司千户胡海接到邀请,也只是象征性命人送来了些喜钱,倒是程非带着林格来凑了凑热闹。
一场婚宴,连楚子航那小小院落都没坐满。
送走程非林格后,楚子航在朴素的卧房门口稍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
像是布满落霞的卧房里,夏弥穿着红裙头戴金钗,像是艳阳落于床沿。
“怎么站了那么久才进来?”夏弥问,“我猜猜,是因为……不喜欢我?”
楚子航摇摇头道:“自古婚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夏姑娘聪颖过人……”
“停停停!”夏弥不耐烦的摆摆手,“实在不喜欢,你找个说辞休了我便好,反正我不在意这些。”
“何出此言?楚某并无此意……”楚子航急忙道,“夏姑娘聪颖过人,丹心妙手,这几月来屡次助楚某破奇案,拿逆党,能取姑娘为妻倒是楚某的福分……”
“好了,好了,夸了半天都是什么聪明能干,其实还不是在意我脸上的伤嘛。”夏弥竟兀自掀下盖头,取掉了遮面的红纱。
只见她姣好的面容左侧竟有一道半径寸许的红疤。
夏弥说过,这是她掉入流寇陷阱时被碎石刺穿留下的。
前几日她助楚子航捉拿犯案的瀛洲奸细时,不慎遭遇瀛洲奸细发现追杀,楚子航赶到救下她却也无意在打斗间拨开了她的面纱,看到了这狰狞的疤痕。
从那之后直至今日,夏弥和楚子航只见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看似融洽却相互保持着距离的奇怪氛围中。
“楚大人英俊伟岸,才貌双全,小女子这残容陋貌自是不堪相配的。楚大人不必太过在意,实在不行……你就说我不守妇道,私通……”夏弥满不在乎的甩着红纱道。
“胡言!”楚子航沉喝,“我怎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他双手紧紧交握,指节泛白,垂头低声道:“我从未嫌弃过夏姑娘容貌,我只是……有些难过。”
“无力匡扶社稷,只能看着流寇滋生,方才让夏姑娘遭此祸事。”
“哈哈哈!”夏弥却以长袖捂脸笑了起来,“呆木头,就问你喜不喜欢我,你怎么还能扯到国家大事上去啊?”
楚子航沉默良久,抬眸看向她,沉声道:“其实这三年,我也曾……偶尔梦到……得胜归家,娶姑娘为妻。”
夏弥眨眨眼,偏头看向他问:“所以?”
“我想,自是喜欢的。”楚子航紧紧握拳,答道。
夏弥眉眼含笑,拍拍身边流火般赤红的被褥,略显娇羞的低声道:“那还杵着干嘛?难不成,官人……什么事都要小娘子自己来吗?”
楚子航罕见的有些紧张,步伐沉重却带着些许急迫的走到了床边。
两人如共坠暖阳之中,落霞般的红帘赤被像是海潮翻涌,烛火悄然闭眼,黑暗里却有更璀璨的光亮起。
那是爱人对视时的眼眸。
自那以后,楚子航也不再只顾着追大案要案,一门心思捉拿逆党乱贼,偶尔也会带着夏弥在休沐时出城游玩,策马过山野,牵手跨小桥,相伴上高楼。
同僚们也都说楚子航看起来有了生气,就像一座孤坟石碑上开出了花。
白日里夏弥闲暇时也会出门义诊,但楚子航归家时,不论回来多晚夏弥总会做好饭菜在院里等他。
有次因差事耽误,楚子航归家时夜都已深,开门竟看到夏弥趴在院子里石桌上睡着了,满桌饭菜一点没动,旁边燃着一支已经见底的烛火。
也是那天晚上,楚子航再一次切实的感觉到自己又有了家,有了家人。
然而辽东局势恶化不断,可朝内却在此刻陷入了政党之争。
年前“东林势盛,众正盈朝”,可却无几人真正忧心国事,反而党同伐异之风却是更盛。
楚子航这个百户,官职不大不小正是个合适的爪牙,加上他楚修罗的名号,已经有不少上官或威逼或利诱要拉拢他做事了。
可楚子航心里还是忘不了随父亲参军那个晚上,父亲楚云卫开玩笑说要在他背上纹“精忠报国”,随后却严肃的对他劝诫道:“吾等身负龙神血脉,有异于常人的力量,所以孩子……不管你走哪条路,影响都会比别人更加深远,你要想好。”
“但,跨出去了,就不要后悔,不要退缩,要一往无前,血未干,便可战。”
但历史洪流滚滚向前,从不会多给谁片刻思量的时间。
还未等楚子航下定决心,东林党和阉党魏忠贤之争便达到了最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
也就在此刻,一伙奇怪的人找上了楚子航。
前朝太子少保周远,周府来人。
“奉信王密令,建龙山卫,独听信王调遣,司护国祚,正纲纪,铲佞臣之责,不受六部管辖,不受镇抚司监察。”来人见面就亮出了信王府的牌子。
“这是私兵!”楚子航震惊。
“就是私兵,但若想平息党争,助辽东危局,再启大明盛世,陛下……需要信王有私兵。”那人竟从身后拿出了一道密旨。
他却没有立刻宣读,而是直视着楚子航双眼,随后瞳色逐渐染上了黄金。
“宣旨之前,我要看看你是否有此资格。若有误……”他身后数人皆亮起了黄金瞳,也拔出了刀。
小院里像是落下来一片繁星。
但楚子航知道,或许从今往后,他再没多少机会真的夜赏繁星,白日看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