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新而又凛冽的寒气猛地袭来,俞行渐打了一个寒噤,醒来了。他下意识地抽抽鼻翼,吸了两口这甘甜的空气,然后才睁开眼睛。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车门敞开,车厢里现在也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
俞行渐一睁开眼睛就愣住了,他看到坐在自己对面,正看着自己的是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士兵,个子很小,站起来,大概也就和斜靠在他肩膀上的三八大盖差不多高。
见俞行渐睁开眼睛,对方的眉毛跳了一下,赶紧把视线闪开,接着又转回来,继续看着俞行渐。
俞行渐忍不住朝他笑笑,对方好像慌乱了一会,也朝他笑笑,笑得有些羞涩。
坐在俞行渐边上的江映雪和徐希文也醒了过来,他们也看到了坐在对面的这个小士兵,顿时对他产生了兴趣。昨天晚上上车的时候,车厢里光线太暗,他们还没有看清周围的情况,就睡着了。
“你也是士兵?”徐希文好奇地问。
对方笑笑,没有回答,也不用回答,这个问题够蠢的,穿着军装扛着枪,还在这闷罐车里,不是兵难道和你们一样也是学生。
“阿弟,你多大了?”江映雪问。
“十五。”对方说话声细细的,大概因为问他话的是个女孩,他回答的时候脸红了起来。
“十五?你打过仗吗?”徐希文愣愣地问。
对方还是笑笑,没有吱声。
“打过仗吗?我们小罗连小日本的肉都咬过,他已经是三年的老兵了。”
坐在他边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士兵这时插话,他伸手拍拍斜靠在小罗肩膀上的三八大盖,接着说:
“看到没有,这个就是小罗从小日本手里夺过来的,他当个宝。”
好像是怕徐希文和俞行渐他们不相信,那人继续解释:
“我们部队是在宝山第一批和鬼子接触的,被打散了,退到杭州修整补员后,准备是要再上去的,没想到,唉,已经用不着了。”
宝山是淞沪会战前期打得最惨烈的地方,他们是第一批,这个小罗还咬过日本鬼子的肉,那就是发生过肉搏战。俞行渐他们,不禁对面前这个个子还没有枪高的小士兵肃然起敬。
“你怕打仗吗?”坐在他们边上,江映雪班里的一个女同学问。
小罗摇了摇头,脸又红了起来:“没什么好怕的,冲上去,打就是了,来不及想怕不怕。”
他们正说话间,火车缓缓地启动了,火车启动之后也没有人去关车门,冷风呼呼地往里面灌,俞行渐他们正感到奇怪,火车又停了下来,车厢里的士兵纷纷站了起来,小罗看到他们还坐着,和他们说;
“到站了,下车吧。”
徐希文问:“这么快,到鹰潭了?”
周围的士兵都笑了起来,有人说:“你想得太好了,鹰潭?是到金华了。”
俞行渐他们几个吓了一跳,金华离诸暨不过一百多公里,他们竟然走了一个晚上?
后来老耿,也就是坐在小罗身边的那个士兵告诉他们,他们才知道,原来他们这列火车,在金华火车站的一条备用铁轨上,已经停了七八个小时,因为要让其他的车子先过先进站。
而经过金华的火车太多,不仅有从杭州过来的,还有从宁波绍兴过来的车,都要经过金华。
很多火车上都有重要的人员或者物资,他们的车必须让那些车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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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旅长的副官在车厢那头叫:“大家动作快,停车只有二十分钟,二十分钟里解决一切,明白没有?!”
其他的人稀稀拉拉回答说明白。
金华是个大站,月台比诸暨大好几倍,而且月台上一个难民也没有,只有一排过去,摆开十几张桌子,设了十几个点,每张桌子后面都站着四个军人,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是一个个大桶,还有盖着白布的竹匾。
下了车的士兵都手里拿着饭盒,围过去,那里在发放稀饭面条和馒头。
俞行渐他们早就饿昏了头,想过去,蔡威廉提醒他们说:“那是军人的就餐处,我们是搭便车的。”
众人讪讪地止步。
好在月台上还有卖金华酥饼和糖炒栗子的,已经有艺专的师生围在那里,他们大概是已经去过打稀饭和面条的地方,被赶了出来。
蔡威廉领着俞行渐他们正想过去买酥饼,邱旅长从车上下来,看到他们,他指了指就近的一个饭点问:
“时间紧急,蔡先生你们怎么还不快去就餐?”
蔡威廉说:“那是为你们军人提供的,我们是平民……”
“有没有带餐具?带上餐具马上来这里排队。”邱旅长打断了蔡威廉的话。
大家一听,赶紧跑回到车上拿了自己的碗和筷子,下车在邱旅长面前排好队。
邱旅长带着他们走到一处饭点前,和排着队的士兵们说:“你们去那边打。”
士兵们马上散去,邱旅长和站在桌子后面的那几个军人说:
“他们是国立艺专的师生,上峰命令我们带着他们一起行动,请你们给他们提供餐点。”
里面那几个军人点点头,邱旅长转身大喊着:“国立艺专,国立艺专的人都到这里来就餐!”
国立艺专的师生们一听,都朝这边跑过来,连那些在买酥饼和糖炒栗子的,也不买了,都跑过来。这个时候,那么干巴巴的东西,要是没有办法,谁吃得下。
徐希文打了一碗面条,分到了两个馒头,面条是青菜面,和在诸暨县礼堂吃的雪菜冬笋肉丝面当然不能比,但对他们这些都快饿晕过去的人来说,就是人间美味。
俞行渐和江映雪都打了一碗稀饭,上面加了一撮炒萝卜干,打饭的另外也从竹匾里,拿了两个馒头给他们。
大家站着蹲着,把碗里的食物吃完了,还用舌头舔着碗,舔得干干净净,连碗都不用洗了,也没地方洗。两个馒头拿在手里都舍不得吃,要等回到车上再慢慢品尝。
雷圭元提醒大家说,馒头都留着啊,今天的中饭和晚饭都不知道有没有着落,这可能就是我们一天的口粮了,大家珍惜。
汽笛和哨子声此起彼伏,大家赶紧上车,都上车之后,车门就被拉上,车厢里重新陷入了黑暗。
大家在黑暗中聊着天,俞行渐和徐希文,对打仗的事情很感兴趣,不停地问着小罗和老耿。老耿和小罗这些真正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却很寡言,很不想说战场上的事,对他们来说,那是铭心刻骨的痛楚,很不想再次想起的画面。
打仗的事有什么可说的,怎么说在自己听来,都觉得像是吹牛。有什么牛可以吹的,比起那些死去的兄弟,自己还活着就是万幸,应该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