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外面的铁轨上,一列列货车直接呼啸而过,还有一列列的闷罐车,靠着月台停下,门打开,从车里下来一列荷枪实弹的士兵,散开一条警戒线,把靠近火车的月台,拉出一长条隔离带。
他们不仅要阻止月台上的人跑到闷罐车厢里,还要防止他们爬到闷罐车顶上。已经有不少的人,不顾一切爬上车顶,结果在列车行驶的过程中,整个人都冻僵了,从车顶上滚落下来,丢了命。
接着,从闷罐车厢里下来很多官兵,他们在月台上活动活动手脚,或者走去月台边上的厕所。
列车停了八九分钟,前面车头汽笛响起,有人吹着哨子,月台上的官兵马上回去闷罐车厢里,最后那些警戒的士兵也上了车,关上车门,车马上咣当咣当驶离月台。
每次有这样的车停下,有士兵拉开一条警戒线,林文铮和蔡威廉他们几个就站起来,走出人群,等着看有没有哪个军官从车上下来,是自称邱旅长的,来找他们。
一个上午,这样的车过去五六趟,但没有一辆是他们等的。
大家坐在那里,从袋子里掏出早上带来的包子和馒头,一个个铁硬,已经被冻成了石头,但就是这样,他们捧着也要啃,把这些已经尝不出味道的包子和馒头,艰难地吞咽下去。
他们谁也不敢走开,更不敢去火车站前面的那条街上买东西吃。这个时间,火车站内外的人更加多,他们怕出去了就挤不回来,更怕在他们出去的时候,火车到了,等到他们回来,火车又走了,那就真的错过了。
一整个下午,情景还是和上午一样,一列列火车呼啸而过,直接不理睬站台上的他们,还有很多火车停了又走了,仍然没有他们要等的车。
大家坐在那里,一个个清鼻涕都冻出来了,手脚也已经僵硬,只能站起来,在原地不停地跺着脚,不停地蹦着。人一上一下蹦着的时候,好像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脑子里发出哐啷哐啷空旷的回响,整个人都是木的。
就是坚硬如石头,难以下咽的包子和馒头也早就已经啃完,大家又冷又饿,越冷越饿,好像越饿也越冷。
看着月台外面慢慢暗下来的天空,林文铮、蔡威廉、吴大羽和雷圭元,还有音乐系主任李树化,几个人站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他们的心里也没了底。
已经等了一天,该来的火车连影子都没看到,他们觉得会不会林校长和那个邱旅长根本就没有对接好,或者这姓邱的放了他们的鸽子,还是部队的行动,另外有了新的安排。越想就有越多的可能,心里就越着急和空落。
但他们除了等,也没有其他任何办法,现在他们连校长林风眠也已经联系不上,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到了晚上八点多钟,一列火车进站停了下来,闷罐车的车门一个个拉开透气,还是和其他的车辆一样,有士兵在靠近列车那一块,拉了警戒线,接着,有一个军官带着一个副官,穿过警戒线,在月台上走,边走边大声喊着:
“国立艺专,有?”
“国立艺专,有?”
坐着的人一听到“国立艺专”几个字,就亢奋起来,“嗷”地一声欢呼,纷纷从地上站了起来。那军官听到这边的动静,带着副官朝这里走来。
这个时候,林文铮正好去月台边上的厕所,蔡威廉赶紧迎了过去,和那个军官说:“我们就是国立艺专的,您是邱旅长吧?”
那军官站住,看了看她说:“您是蔡威廉先生,蔡老先生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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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对,我就是蔡威廉。”蔡威廉连连点头。
蔡威廉是蔡元培的女儿,她和林风眠、林文铮、吴大羽等在法国就熟悉,一起在巴黎组建过“霍普斯会(希腊文,即阿波罗)”,也叫“海外艺术运动社”。国立艺专成立,从里昂美术学院学成归国的蔡威廉,进入了国立艺专担任西画系的教授,不久和林文铮结了婚。
林文铮做事雷厉风行,而蔡威廉是大家闺秀出身,蔡元培四次游历欧洲,都是蔡威廉陪着他。蔡威廉见多识广,心思细密,林风眠自己直接去了江西,把艺专所有的师生交给林文铮他们夫妇,心里是很放心的。
邱旅长朝蔡威廉敬了一个礼,和她说:“不好意思蔡先生,每节车厢都是满员的,只能委屈你们师生,分散到各个车厢,和大家挤挤。”
蔡威廉连忙摆手说:“谢谢邱旅长,没有关系的,您能帮忙,我们就已经很感激。”
邱旅长转身挥了一下手,马上有一队士兵跑过来,邱旅长和他们说:
“你们把艺专的师生,分散带到每个车厢去,动作快。”
蔡威廉预计车到鹰潭,火车站肯定也是乱糟糟的,她一边叫一位同学去喊林文铮,一边让所有的学生,自愿组成几队,她和大家嘱咐,到了鹰潭下车,大家互相也不要等了,都直接去成晟旅社,去找林校长。
一个个士兵领着一队队学生,去往各个不同的车厢。
这个时候,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妇走过来,那男的手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女的一手牵着一个小女孩,大的七八岁,小的五六岁。
男人凑近邱旅长,讨好地说:“长官,行行好,能不能带上我们?”
邱旅长皱了皱眉头,和他说:“车上没地方了。”
男人继续哀求:“求求你了,长官,我儿子发着高烧,在这里已经等了四天四夜,实在是捱不下去了……这样,长官,你把女人和小孩带上车就可以,我不上车,我不上车,求求你了!”
邱旅长看看男人抱着的小孩,犹豫起来。
边上的女人这个时候,扯扯男人的衣服,开口问他:
“我们上车?我们上车了,你再去哪里找我们?一家人这不就散了吗?我们不走,日本人来就来好了,就是要死,我们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
邱旅长看看女人,再看看男人,他叹了口气,转身和副官说:
“你带他们上车,找医务官过来,给小孩子看看。”
副官说是,敬了一个礼,把一家人带走。那一家人一边走还一边不停地转身,朝邱旅长鞠着躬。
林文铮这时候也跑了过来,朝邱旅长拱着手说谢谢谢谢。他们接着把所有老师也分开,分到每个车厢,让他们照看车厢里的学生。
江映雪和俞行渐徐希文,还有江映雪他们班里的几个人,和蔡威廉教授在一节车厢里,上了车之后才发现,原来邱旅长也在他们这个车厢,边上有人帮他举着一盏汽灯,他看着艺专的师生都找到地方坐下,他也坐了下来,汽灯随之熄灭,车厢里一片黑暗。
列车停了几分钟,很快就驶离站台。
车上很闷,但和月台上相比,暖和太多了,俞行渐他们几个人虽然肚子很饿,但靠在厢壁上,在火车咣当咣当有节奏的震动中,还是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