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飞薇微笑有些僵硬,试图安慰,“文文啊”
“你收声。”文澜却扯出一点笑来打断。那笑别提多僵硬,转瞬即逝,变成夜色庭院中一抹坚硬的悲凉,“明天回佛罗伦萨,有时间聊点别的。”
尹飞薇杏眸一睁,“哗”一下,搅拌勺掉落,“才回来就走”
“不然呢”文澜反刺,“拖几天我爸回来了,又逼我相亲”
她满身疲惫,音落就撤回视线,随意瞥着脚下的木地板。
尹飞薇冷笑一声,“你爸真闲得慌,你才二十岁恨不得现在就结婚生孩子,”音调一转,理解口吻,“可是也不能走这么快,难得回来一次,我们还约好一起找霍岩呢,多留几天吧”
“不找了。”抬起视线,文澜语气毫无转圜,“一个成年男人,晓得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牵挂,他真考虑我,就该主动出现。飞薇,我真的累了,这座城市就像一座坟墓,埋葬着我的童年和青春,每次回来就像扫墓,痛不欲生”
“我理解你”尹飞薇倾身往前,握住对面人冰凉的手。
文澜低下眸,她面前也有一杯咖啡,是刚才进来在老板那儿随便点的,不在意品质好坏,只是想要个位子不尴尬地坐下。
尹飞薇近乎请求,“多留两天,就当陪我吧,难得回来一次”
“一小时都待不下去,对不起”文澜眼眶开始湿润,“我理解他离开海市的原因,也体谅他心情,但是,我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好窒息,你明白这种感受吗”
又涩笑,低喃,“所以就该彻底不要回来,不要有任何期盼,家乡就成故乡,永远做异乡人”
“你还是怪他对吗”尹飞薇忽然捶桌子,“他是该出来见你一面”
“你见过他”文澜抬眸,吃惊。
尹飞薇喉管一呛,夸张地喊,“怎么可能”
文澜怀疑眼神,“你刚才口吻像指责。只有熟人间才这样。”
“不要误会。”尹飞薇尴尬笑,“我有什么资格指责他,根本不认识”
文澜圆睁的眸渐空。
晚风凉,她们坐的位置在一个海湾内,一面临着山,山上就是文澜的家,海市著名的阔人区荣德路,而咖啡馆的位置是山下海岸边的富山路,富山路的海域到晚上相当静逸,游人稀少,晚风显得更凉。
越凉脑子越清醒。
垂下首,文澜默默地搅动咖啡勺,唇瓣几度张合,欲言又止。
是她不想提及霍岩的话题,却又始终在霍岩的话题上打转
“见到他能不告诉你吗我俩什么关系”尹飞薇焦急解释。
“我只是”文澜摇摇头,忽地自嘲笑了,“真的希望你遇到过他。”
可惜尹飞薇接连否认,“相信我,你们总会见面的。”
文澜点点头,嘴角牵出一点笑。
这笑明明勉强,却缓解了尹飞薇紧张面色,露出一笑问,“要吃点什么我们再坐坐。”
音未落,咖啡馆的老板娘端着餐盘来到露台。
“你点的”尹飞薇惊讶。两人一进门时,文澜作为生在富山路边的人,只寡淡地给各自点了一杯美式咖啡。这会儿,竟然上了一碟热狗,一碗朝鲜冷面。
虽然不至于丰盛,可品类也相当有意思了。
文澜笑而不语,扬下颚,示意老友品尝。
尹飞薇朗笑,“文小姐,冷面只点一碗,我不好意思吃啊。”
文澜说,“我不用。”
“没胃口”
“嗯。”文澜笑,“这两样很好吃,她家热狗是我儿时放学必点。”
“当时我出去上学,不然肯定认识你。”老板娘亲切笑着,和客人唠家常。
她瞧着文澜,似乎想努力认出她来,“虽然没见过,但要说姓文,我们这边算家喻户晓了吧”
这话一点不假,谁不认识姓文的
尹飞薇嘴里塞着冷面,心照不宣和文澜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
老板娘三十多岁,笑声婉约,“欢迎常来啊,就熟了。”
“有机会来。”文澜礼貌笑应。
老板娘笑着,“给你们喷点花露水。”夜晚的露天环境多飞蚊,桌上就摆着一瓶六神,两人刚才情绪低迷没功夫在意这些,老板娘相当心细,尤其看两个人都穿得清凉,尹飞薇是吊带短裙,文澜穿了一件印花丝绸长裙,是低圆领无袖款式,皮肤白到发光,两人在院子里多坐一会儿,都像是引人注目的招牌。
老板娘将桌下四周都喷了一圈,尹飞薇捂着碗,“不要弄面里”
老板娘大笑,“不会的。”
一时热闹。先前的压抑气氛消散。
文澜气质到底文静些,黑发随风扬,笑眸微亮,在似乎满世界的花露水味里,仙气飘飘。
老板娘暗里对她看了又看。
尹飞薇将碗一推,忽地靠住椅背问,“隔壁什么人啊动静这么大。”
“一家潜水店。”老板娘解惑,“都是和你们差不多大的年轻帅哥,热热闹闹地。”
“怪不得”尹飞薇失笑,“一会儿打水战,一会儿互相谩骂,还以为消防队呢。”
老板娘也乐了,逗留片刻,见两人确实没需要,转身回屋。
这座咖啡馆不是正经的商铺,而由民居改建,有意思的是,与仅一院墙之隔的潜水店像对双胞胎。不仅房型一模一样,连台阶都共用一部分。
很多第一次来咖啡馆的客人,很容易找到隔壁潜水店去,一开始上来时,尹飞薇就差点走到隔壁,是由土生土长的文澜带着才走对入口。
“以前不是潜水店。”沁凉的海风中,文澜回忆从前,“原先那家人没记错应该是对教授夫妇。没有小孩。丁克。”
“所以现在房子租给别人了。”尹飞薇慢条斯理啃着热狗,一边胡言乱语分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该生还得生。”
文澜笑了一下,没说话。曾几何时,她也这样认为,一个幸福家庭必须要有小孩,像何永诗一样,不多不少,两个
现在,她根本不会想婚姻的事。
“回去吧。”有些意兴阑珊,文澜不想再逗留。
尹飞薇面前的食物去了七七八八,仍然一副享受表情,“急什么,就坐着聊,慢慢吃。”
“不冷吗”文澜无奈。
“怎么不冷我都起鸡皮疙瘩了。”尹飞薇摸了摸手臂,“不过和你在一起,我能一直坐到天亮。”又咕哝,“谁让你明天就走”
“回老宅,照样陪你聊一夜。”文澜神情疲惫,看表,“快十点了。”
“老板,再来五根热狗”尹飞薇不由分说往上扬手。
文澜表情一惊。接着笑,“随你。”
在和尹飞薇的关系中,她一直是个“被动”的人,总“悉听尊便”。
“我发现你真固执,从不轻易听信与人。”尹飞薇边吃,边瞪了她一眼。
文澜无动于衷勾唇,“我有自己的思考,为什么要听别人。”
“你不相信他会过得好”
“当然。”
“为什么”尹飞薇百思不得其解的语气,“从你口中听来的霍岩,十四岁就独当一面处理集团危机,这样聪明又坚韧的人,凭什么会过得不好”
“他也许会成功,但不会过得好。”
“你这样会陷入深度的痛苦中,无法自拔,属于精神内耗”
文澜忽地笑了,无奈又无力,“一定要在外面深更半夜的聊这些吗已经十一点了。”
尹飞薇扭头看了一眼露台下幽暗的道路,“在派对里没吃饱,再陪我一会儿。”
文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知道你在关心我”
尹飞薇哼哼笑了两声。
“创作是很玄妙的东西,艺术家通过艺术创作来治疗自己的痛苦,我们耳熟能详的梵高曾说,如果没有精神异常的痛苦,会成为更好的自己,可事实是,大脑的激荡对他那些天才作品的诞生大有裨益。你懂吗”
“你享受痛苦吗”尹飞薇收回视线。
文澜平和看她,“只是告诉你,我可以和痛苦做朋友。所以不用过度担心。”
“我总感觉到,劝你就劝了个寂寞。”尹飞薇叹息一声,“能和你有精神共鸣是很难的事,我不可以,欧向辰也不可以,那到底谁可以”
文澜笑笑。
一直坐到接近十二点。尹飞薇才罢休。
院里的绣球在海风中摇曳,石槽内养着的鱼儿与水草也慢慢晃动。似平静安逸。
文澜起身去结账。
这时,一阵浓重的海水潮湿气往这边扑来,伴随着男人们的笑声,一齐在空旷夜晚无尽放大。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尹飞薇一瞬间,眼神极度紧张地看向文澜背影。
店内装饰很有年头。
相比荣德路的各种异国风情大别墅,海岸边的富山路房屋则古朴简约许多,在以前,这一条居住的基本都是日本人,小小的房子,尖尖的顶,方方正正。
内外部同样精致。
屋内墙壁多用深色实木贴就,地板与屋顶也是同色,一走进去,首先看到吧台,也是深色原木制作,和整座房子相同风格的古朴。
老板娘在一个小门内忙碌着,应该是厨房,与外间隔着半截帘子,听到动静,她在里面立即喊,“你先等等”
站在吧台处,身后是昏黄灯光的庭院花草景象,一道门框隔绝了海风。
文澜放下抱胸的手臂,刚才在外面是真冷。
海市夏天白天常年二十几度,夜晚更冷,平均只有十**度。在佛罗伦萨时,她很怀念海市的夏天。
“不急。”此刻回来了,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停留,时间都仿佛慢下来,启唇朝里面回应了一声,她开始打量这座房子的一楼。
屋内都是咖啡香,小厨房的帘子隔不住香味,尹飞薇刚才的热狗就是从这里面制作,老板娘正在洗盘子,打烊时间,夜深人静。
文澜往内部走了几步,真的也只有几步,就差点到了小厨房,她在外面站着,打量朝海的房间,里面和小时候比大变样。
之前,她记得这朝外的房间才是用餐的地方,现在老房主将生意全权交给女儿,女儿改造了很多,基本将外面的露台当做用餐点,而内部除了狭窄客厅内的吧台,其他的两间房改成了卧室,看样子,老板娘除了开咖啡馆,还将房子内部做成民宿。
从其中一间卧室内的客用拖鞋上收回视线,文澜耳畔除了小厨房老板娘洗洗涮涮的声音再无其他。
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是最熟悉的地方,却恍如梦境。
她视线移到一面墙上,随意地这么一瞥,被那张照片吸引。
它静静待在一团照片中的某个角落里,小小一张,颜色陈旧,甚至微微布着灰尘。
她瞳孔慢慢收紧,才能看清,那离自己不足一米远的照片上的人物。
好年轻好年轻的自己,和好年轻好年轻的霍岩
她心头立即就麻了一下,不疼不痒,就像被电流轻轻点了一下,像什么开关,打开她的记忆,时间回到照片里的点。
那是一个和今晚差不多的夏天夜晚,也是和今晚一样差不多的路线,人物变了,是她和霍岩,还有霍屿。
那晚,他们三个到公司看望加班的霍启源,带了何永诗做好的夜宵,很大一份,除了给霍启源,还有他的下属。
何永诗不但晓得霍启源喜欢哪种口味,也记得他下属的喜好,东西送来,总被哄抢一空。
他们三个孩子身负重任,盯着霍启源吃完后,才大功告成,准备身退。
宇宙提出意见,表示要坐车回去。
文澜不肯,她和霍岩向来喜欢散步,从新城区走到荣德路,一个小时。
宇宙害怕,不肯,坚决拉拢霍岩坐车。文澜大发雷霆,让霍岩选择陪谁。
其实不用霍岩开口,当她大发雷霆后,从气势上绝对碾压小不点,宇宙没办法不乖乖听话。
小东西那时候巨胖。走两步就喘气,脾气却犟,坚决不让文澜看笑话,非要走着回,结果半路,差点累死他哥哥。
这张照片,就拍摄于霍岩背着宇宙回来,在家附近的小吃店补充能量的场面。
那时候,他们三人坐在一张小桌上,靠着窗户,没有幽蓝的海景,也没有如今庭院五彩缤纷花朵的点缀,可能就像回不去的时光一样,记得的永远是当时人物脸上幸福的笑脸,而不需要半点刻意的点缀,它就在时光深处,如惊涛骇浪似地搅动着人心。
文澜看着照片里的自己,没有露出正脸,头上却戴了一只发光的猫耳朵发箍。如此清晰,如此醒目。也许今晚朝她兜售小商品未成功的商贩,曾经早就卖给过她呢。
浓翘睫毛倏地一垂,不再看里面、朝镜头露出正脸的霍岩,也不再看背影圆乎乎的小宇宙。那兄弟两就仿佛永远生活在时光里,不曾被打扰。
“不好意思,来了,来了”老板娘从小厨房跑出的热切笑音响起。打破空间的寂静。
文澜在照片墙前,不自在地挪了一下脚步,她嘴角仍然上翘,像不曾看到那张照片,明明已经波澜四起,挪过身后,谁也看不透,“没关系,你忙。”
这时候,耳畔不止有了他人的声音,还有院子里水流潺潺声,和风动。
老板娘拿过账单,抬眸笑,“你朋友吃了六根热狗,一杯美式,一大碗冷面,还要了一个冰淇淋。”
“是啊”文澜这会儿笑意有点尴尬了,解释,“是你家太好吃了。”
“哈哈。”老板娘爽朗笑,一边收银,“好不好吃不知道,你朋友是真爱我这院子,坐了就不肯走了。蚊子抬也不行”
“海风吹也不行。”不仅蚊子抬不走,海风吹得两人一身鸡皮,也纹丝不动,文澜应着就笑了,“谢谢。”
“我刚才,发现你看那张照片,是朋友吗”老板娘忽然正经问。
文澜表情一怔,老板娘直接说,“不然你带走吧。”
“我爸妈喜欢摄影,现在满世界旅游去了,以前给客人拍了不少,他们会很高兴自己的作品被主人接回。”老板娘热心的解释。
文澜说,“不用。”
没给理由。
老板娘笑了笑,“好,那下次常来。”这是今晚第二次让她常来。
文澜这次点点头,“会的。”给起明确答复。
出了屋子,尹飞薇在外等,抱着臂。她显然开始感受到寒凉,一扭头,见文澜出来,马上喊,“走不走啊明天还要赶飞机的人”
院子里种满有情调的花草,一堵院墙隔开潜水店的热闹。
夜深人静,咖啡馆即将打烊,她们是最后一波客人,而隔壁潜水店却似正精彩,不时有年轻男人讲话的声音穿过来。
文澜顺着石子铺就的小径,朝尹飞薇走去。
尹飞薇站在下院子的台阶前,背光,抱臂看向文澜时,脸上表情模糊不清。
文澜睨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发声,“这会儿急了。”也不知道是谁,刚才赖在那里,老板娘都震惊你的食量。
尹飞薇咯咯笑了两声,眼睛在暗夜里发光,颇有情深款款的味道,口音也腻,“明天就走了,人家舍不得你”
“那有本事坐一夜。”文澜呛。
尹飞薇一愣后大笑,忽然说,“我觉得你可能走不成”
文澜轻瞪她一眼,是无声的抗议,也是不会反悔的决心,说了明天走就一定会走,与尹飞薇擦肩而过时,后者朝她背影吐了吐舌。
文澜看不到,也懒得理,要不是刚才在屋内待了一会儿,她这会应该冻得舌头都麻了。
尹飞薇笑容凝了凝,接着,提步追上她。两人一起下台阶,心无旁骛地。
任谁,穿着清凉无比这么久的坐在海市的夏夜里,都会冻得怀疑人生。
两人缓步下行,一声未言,径直往下。这一段其实不长,从庭院小道到内部台阶走完,就转入面向隔壁潜水店的台阶,事实上,这两座房子一母同胞,都是日占期的房子,外形与内部构造如出一辙。
咖啡馆的最后一段台阶是到达马路的台阶也是面向潜水店的台阶,两个台阶底部有一个公共平台,窄窄的,细长。
文澜在上面,尹飞薇比她快两步,还未到达平台,尹飞薇的脚步就慢了。
而幽暗无比的夜色里,大道上传来人声,热闹,磁性,声声入耳。
文澜未停脚步,甚至未抬一眼。
尹飞薇却已经站定。
公共平台上,迎来一帮人,比她们快许多,文澜的位置在台阶的顶上方,尹飞薇在下,她突然猛顿,等于与公共平台上的男人迎面相碰。
这是怎样一个场面
对方的反应不亚于尹飞薇,也是猛地驻了步子,如盖的梧桐树遮蔽夜空,让夜更暗,也让高墙上的小灯越明。文澜在明处,那帮人处在暗处,与她的位置是一个上,一个下。
但是文澜的内心并不在意迎面碰到什么人,而余光也毫不关心,她在意的是对方突然停下,这动作突兀,将给她的去路造成阻挡,于是,轻慢地抬起眼帘,完全是无意识式的行为,但是就是这一眼,她看到台阶下,半明半暗的那张脸
“文文”尹飞薇惊叫一声,像炸开的响雷,突兀无比,“是他吗”
吗用的重音
文澜惊呆。她的表情非常剧烈的停住,而在这之前是无限似放大的瞳孔,她的眼神先像地震一样张大,停留了好几十秒,直到脸部其他肌肉也随之僵硬,像失去自由活动功能。
她甚至在这一瞬,连脚步都没停下,从上一阶到下一阶之间却又似隔了十万八千里,这一步抬起就始终没落下去,她的身体其他部分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有眼神与停滞的脸部肌肉代表一切,错愕,震惊
最终那一步没有往下,而是往后缩,这收回的动作让她整个人倒退了一步
幽暗梧桐树下,那个小公共平台上,身长玉立着一个人。
光线不明情况中,他只有完美的头部形态,搭配一个模糊的脸部轮廓,身材在紧身潜水衣下若隐若现,有比例优良的宽肩窄腰和修长双腿。他这一身和他整个人的出现一样耀眼。像什么东西在发着光
哦,是海水
夜深着,背街的大道有漫长的梧桐树,和弯曲的海岸线,海水幽蓝,潮汐声不时鸣响。
看似幽静。
在不远处,海岸边的一个小平台上停着两辆车,其中一辆熄火,另一辆灯光雪亮,使得车体在半暗半明中如此醒目,而随着“砰”地一声,后车厢盖上,那些扛着装备下车,一边骂骂咧咧往这边来的男人,像组成了一条黑色珍珠带。
他们身上都带着湿亮的水光,从两辆车边一直长长的缀到平台上来。
当那道身影停留在平台上时,他背后是蜿蜒着往这边来的同伴们,而和他一起被迫停下、来不及刹住脚步的伙伴则满脸错愕。
“霍岩”
“霍岩”
他们惊奇着,催促他行动,不管是上去,还是跟迎面碰的人打招呼,总归要有个动作,可他停顿着,在幽暗中,猝然停顿着。
“是他吧是他”尹飞薇惊叫仍然止不住,一手猛地搭住文澜手臂,摇晃,“你看到吗”
文澜的眼睛仍然是圆睁,放大的。夜深人静,他们那一群人突然的出现,像天兵天将,穿着潜水衣,打头的人一身轻松,而后面来的扛了一堆潜水设备,也就是他们怨声载道的声音最大。
前头的人谁还记得为同伴分担呢。
文澜一开始看不清他的脸,但内心晓得是他,哪有像他这样无缘无故的停留,和长久的对视沉默
直到那些人又叫他霍岩霍岩
她目光忽地就一转,像是瞪久了酸涩,立即就湿润了一层。眼前于是就更加看不清了。
尹飞薇已经接近疯狂。夜色更加热闹,她几乎和他身后那帮人互动起来。
他仍然没动,直到同伴问他,“是不是认识啊,霍岩”
他并未回答。
但是,下一步,就走出了幽暗,高墙上的小灯,发着白炽的光,将那头湿发照得更亮。
文澜无法形容这久别七年的第一眼
他从暗处里走来,露出了已经长大的五官
浓黑的眉,高挺的鼻,薄而清晰的唇线,脸廓不再少年模样,硬朗、英俊,那一双印着灯、印着她的双眸,微微夹着笑意,却和从前一样的温柔无二。
他走到了光亮处,她的眼下。
“文文。”声线一起,物是人非
磁性,微沙,有笑意,又全然不熟悉的音调,太成熟了,是成年男人样子
文澜模模糊糊中,看到他穿着上下分段式潜水衣,也叫湿衣,特别修身。
今晚的海市,她的感受中是这么冷,他却在夜潜中选择到这么温暖的水域,只有温暖的水域才能使用薄而贴身的湿衣,他甚至连潜水靴都还在脚上,一身黑,气度非凡
这是霍岩。
“还记得我”文澜一张口,就知道失态了,嗓音沙哑、颤抖,而眼睛早就模糊看不清,唇瓣在吐出四个字后,再无法出声。
想问问他,七年不见,对她长大的样子怎么看
反正她是认不出他了。
夜又很静下来。
这长久的沉默,到这一来一往的两句话后,他们身边的人都寂静了,目光全都集中又新奇的看着他们,除了尹飞薇是贴墙而站,垂下去看不清表情的脸。
那人在听到她话后,显然是难受的,怎么会他似乎是回答了这三个字,轻柔,无力,或者其他复杂的情绪。
他往前走了一步,使得整个成年后的模样,让她更加看清。
可是文澜转身就跑了。
相比他还带着海水气息的沉重湿衣,她丝质裙摆轻地仿佛飘在云端,她白皙肌肤裹着这一件长裙,猛地扭头转身,重新跑向咖啡馆,就像一朵云飘然而去。
“霍岩”他的同伴奇怪,也着急,“怎么回事啊”
他停了停,接着,抬手将胸口拉链扯更开,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大阔步回了院子。
与她背道而驰。
可他的动作,显然是急促的。
那些愣在原地的伙伴们试图和尹飞薇打招呼,尹飞薇自己先抬脸朝上方路灯笑了两声,接着,自顾自地说看来今晚要参观下你们潜水店,没等那些人回答,径自上了通往潜水店的台阶。
去而复返后,老板娘将花露水重新喷洒。
回到屋子,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两条毯子,其中一条递给文澜。
“谢谢”声音仍然哑,一出口,文澜就不自觉吞咽一记,感觉到好多了,才勉强向老板娘抬起一个笑。
“晚上凉。你朋友呢”老板娘手中还有一条。
“她暂时不需要。”音落,微微整理了下盖腿的毯子,垂眸,沉默。
老板娘很体贴,将另外一条留下,让她盖一下肩膀。
文澜点头笑。
老板娘走后,她却迟迟没盖肩膀的动作。
两条毯子,一条在腿上,一条在椅背上。
她沉默着。
遮阳伞在头顶,实木桌子的另一侧上一刻坐着尹飞薇,下一刻就将坐下另外一个人。
文澜眼睛没先前的剧烈模样,只微微的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很短,她感觉到惊涛骇浪般的重逢情绪还在前一秒时,下一秒,一道有力的脚步声就进入耳膜。在庭院下面的台阶时,那声音就声声入耳。
文澜心跳猛地加速,一瞬间就用闭眼又睁开的方式来确定那道声音是不是幻觉。
在第二个回合结束后,她眼睛睁开,听力比眼睛更加靠谱,马上就确定了今晚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她在同样的位置,向尹飞薇伤诉自己再也不想待在这个城市,这一刻,她就有了抛开一切,枯死在这座城也罢,也要问出,他这些年到底去了哪
上一个场景伤心,这一个场景暴怒。
她很生气,想起七年前,十三岁的自己,在那个下着雨的小渔村,上上下下地抱着他送的大理石,奔跑、寻找,之后就病了
又被送出国,过了多少年思念成灾的日子
他去了哪里
今晚又怎么有脸出现的
在心中无数次幻想过,如果重逢,她该怎样的质问、报复他
她根本不像外人所看到的那样端庄、大方
她心眼比针孔还小
“文文”磁性、低沉、成熟的男音,轻轻呼唤。
手指不自觉将腿上毯子抓皱,文澜垂着眸,脸庞微微轻偏,向着露台下的海岸。
他音落后,没有动静。好像在悉听发落
文澜嘴角艰难的一翘,之后抬眼,瞧他。
他很高的站在那里。
比少年时高出太多,之前他一米七八,现在隔了七年,至少一米八七。那双眸子还是那样亮,一顺不顺地迎接她目光。
霍岩是真的变了。
肩膀完美撑起衣肩,头发湿着水,滴落的水珠染湿敞开的领口,胸肌起伏。
他微微勾唇,就带出无比好看的笑意,像是令人心安,一瞬抚平所有情绪的那种魔法笑意。
文澜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没说话,意思却已经很明显。
他笑出了声,短暂的就那么一声。但像是一种信号,无声在说着,行,我已经接受到你的和解讯号。
然而,霍岩也知道,这个“和解”只是在他坐于不坐的问题上,而两人分隔七年、中间所产生的鸿沟,不是一朝一夕填平。
他坐下后,露台有短暂的空寂时间。
彼此都没有出声。
但是,霍岩一直在看着她。文澜抬起视线时才发现这点。
她并没有怯场,即使对面的男人比尹飞薇挺拔、伟岸太多,存在感强烈,更别说那张脸,和那样深邃的眼神。
她只是看着,目光不游移,大方看他的同时,也大方让他打量自己。
“我变了吗。”文澜先开口。
彼此目光仍然交织。像密密的网。
霍岩头发是湿的,衣服纽扣都没有扣好,但也不影响他的风度,他眼神清澈,能让人联想到世间最纯粹的感情。
也的确是最纯粹的,他们彼此之间
薄唇微动。
“嗯。”
磁性的一个字,像是包含太多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
接着,霍岩就笑了。他微微往后靠着,仿佛这样就可以微拉距离,将她看得更清楚。
文澜于是笑了。也往后靠去,她背后肌肤感受到了毯子的触感,心里想,幸好没披,不然他哪能看彻底
“今天夜潜”虽然彼此对视也很舒服,但文澜觉得该起头说点什么,她目光直直看着他,看着他匆匆换下潜水服冲了一把囫囵澡后的样子。
霍岩这时候才想起扣子没系好似的,修长手指抬起,慢条斯理往上扣,他表情非常自在、平静,顶上的灯照亮他手腕上一块发光的表盘,这是一块潜水表,一般人认不出。
“麦岛西南,”他轻声,“很适合夜潜。”
“能见度怎么样”
“看到一些珊瑚。”他笑,“遇上两只海龟。”
文澜浅浅一勾嘴角,不一瞬,却又落下去。
“霍岩。”慎重其事地叫他。
他眸光微微变。
手指从领口回到桌下,也许落到长椅,也许在他腿上。
“我们一定要谈论这个话题,哪怕可能不愉快。”文澜声音发颤,“你到底去了哪”
“为什么不联系”
“不知道我在找你”
“有钱花吗”
“你当时怎么身无分文离开海市的”
“文文”他似乎想安抚她,而不是制止的意思,眼神柔和,笑意浅浅,“这七年,我过得很好。”
“好”文澜嘴角颤着地一提,“很好为什么不来找我”
霍岩不答。
文澜直直盯着他眼,眸光晃颤,“你倒是说啊”然后又忽然很轻声,几乎类似自言自语,“别以为会轻易原谅你,哪怕解释的再好”
“文文。”他又叫她,这回笑音憋不住了。
文澜不明白有什么好笑,她眼神是收敛着的,但又很柔和,好像生怕他下一秒离去,眼前一切都是梦。
霍岩就静静看着她。她有她的情绪,而他有他的法宝,他静静不说话,柔柔笑着看她就行似的。
可恶的是文澜真的被这样安抚住了。
她不再情绪起伏地质问,只微微偏了头,她知道自己没出息,不该这样偃旗息鼓,但是他居然带了一件外衣来,并且这一刻起身,到这边给她随手披上。
清新的气味,拥有无数香水的她,这一刻竟然分不清这是属于哪种香氛,可以确定的是他自己衣服,因为和他身上那件几乎同款。
上等的料子,贴着她肩头、后背,文澜渐渐地气就消了,至少他没撒谎不是吗
能玩得起潜水,戴那样精端的潜水表,衣服款式不落俗,他浑身没有风霜深刻的痕迹,靠近她时和少年时别无二致、一样的安全感十足,不曾被什么打倒过的气势。
“别生气,我可以道歉的,文文。”他站在她身侧,一边惭愧的说。
文澜喉头哽了一下,想回话,但是,实在说不出。
“抬头看看我。”这一声几乎带着轻哄。
文澜强行地将喉咙里情绪吞咽下去,接着,抬眸看他。
这个角度,简直为霍岩量身打造。
时隔七年,他完美诠释了,好的骨相,经得起岁月考验,相当出色。
“能原谅我吗”他这么问。
如此近距离,彼此,气息相融。
文澜是真的败下阵,在他的眼神里,倏地笑开来,“真的不敢相信,今晚会这么遇到你。”
“你要哭了”那双剑眉耸起,他薄唇抿了一抿。
文澜却笑得更厉害,然后,不给他看似的,两手支住自己的额,接着,掌心又从发顶往后顺去,落得个满手香滑。
她眼神回睨到下方。听到他又说,“真的对不起,文文能原谅我吗”
如果他不是从小到大,说什么话题都把她名字带上、显得重视无比的话,文澜这一次也许没那么快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