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仞推开门。
天空漆黑如泼墨,星星点点的雪粒飘飞, 落在脸颊凉丝丝的。
白雪关总是这样, 没有四季之分,随时会下雪, 阴云与风雪遮蔽月色。据说在雪域, 只有魔王的黑塔之上可以看到月亮,因为塔尖极高,已经超越云海。
他走出两步, 突然去而复返:“这件事,除了你们二人,军中再没人知道了吧。”
按正常逻辑,惊天谋逆案当然不可能让旁人知晓, 纯属多此一问。但徐冉与温乐凑一起,程千仞总不放心。如果顾雪绛和林渡之在就好了。
徐冉与温乐对视一眼,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程千仞一万个头大:“仔细讲!”
“镇东军总参事,名叫白闲鹤。我扮作安国的当日, 就赶上他从朝光城来到白雪关。”
总参事职位特殊,介于武将与文臣之间, 又拥有元帅之下的最高调兵权。平时负责出谋划策、协调调度各部, 上至必要时顶替受伤将领出战,下至粮草后勤、伤兵运送。如果安国公主不在,按照军规, 理应由他暂时主事, 等待朝廷安排新的将军挂帅。
徐冉继续道:“我与他只讲了几句话, 温乐认为没问题,完全是安国本人。第二天清晨,他在营地外练他的碧云红缨枪,四下空阔无人,他看到我,却没有行礼。后来我路过那片雪地,见地上被枪尖划下四个大字——偷天换日。直到今天,他什么也没有做,没有态度,一切照旧。但温乐说,他一定看出端倪了。”
程千仞:“没有态度就是最好的态度。再说说这位总参事。”
徐冉:“我第一眼见他的时候,觉得他做作又娘了吧唧,浑身都是破绽,我单手能打十个。定睛再看,他的破绽全都消失了,浑身气息内敛无形,引而不,我又觉得自己可能打不过他。”
温乐补充道:“此人去年被皇姐破格提拔为总参,做事周全,修为也不错。除了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比如晕血,常年白绢蒙眼,以神识辩物;再比如喜欢戴兜帽,据说他嫌东境气候恶劣,要保护肤。
“是个聪明人,你暂且装作不知道他知道。”
程千仞说完,见徐冉被绕晕了,有点想笑,忽然心中一惊:“等等,刚说什么枪?”
徐冉随他紧张起来:“碧云红缨。《神兵百鉴》里面有,我认得的。有问题?”
“当年夜杀暮云湖,顾雪绛杀了白玉玦,抛枪入湖。抛的就是那柄。”
尸体随红莲业火化为灰烬,□□沉没湖底,六七年过去,早该在泥沙水草间生锈。难道世上还有第二柄一样的红缨枪?
白闲鹤显然与死去的白玉玦有关,起码是同族。
烛火幽微,气氛沉默。
程千仞道:“不要紧,我已经在这里了。你只管扮好元帅,直到真元帅回来。”
安国公主那般人物,不可能无声无息地陨落。
温乐听他话音,知道他有意去东川山脉寻人,当即起身行礼,却说不出感谢的话。
程千仞扶她起身,想起离开南央那日,对方赶来辞行,尚且稚幼的模样,不由拍了拍她脑袋。
温乐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种感觉很奇特,像回到小时候,捅了天大的篓子,也有兄长遮风挡雨。这些日子的煎熬焦虑,终于消散大半。
风骤雪急,巡逻小队举着燃烧的火把驱散夜色,铠甲在冷风中铮铮作响。白雪关内,哪里都可以望见城墙,它实在很高,夜色中如钢铁铸就般无坚不摧,但每个守护它的人,都知道它有多脆弱。
程千仞反手关上房门,隔绝肆虐的风雪。
“还没睡。”
朝歌阙坐在案前看剑,烛火映照着冷冽寒光,寒光映照他眉眼。程千仞摸不清他喜怒,愈觉得多余寒暄尴尬。‘还没睡’、‘看什么’‘吃了吗’全是废话。
“我有点事情想和你谈。”
朝歌阙抬眼看他:“偷天换日,蒙蔽世人,谋大逆。”
“……你都知道了。”
来时云船上,对方反复看那封信。原来不是看,是验。
徐冉你认识,她没有坏心,南央城里你还和她同桌吃过饭。这些话程千仞说不出口。
朝歌阙轻轻笑了笑:“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程千仞松了一口气:“我不擅长揣摩你的想法,但我需要更多信息。”
魔族反扑程度难以承受,白雪关困境如何解,安国在东川山脉遇到了什么,你有什么计划。
“对魔族来说,魔王是精神信仰,力量之源,我杀了魔王之后,他们的力量应该逐渐溃散,至少被削弱四成。现在却没有,说明魔王并未彻底死去,或者……”
他顿了顿:“或者我杀的那个,不是魔王。”
判断失误,局势生变。白雪关、王朝、乃至整个人族再次陷入被动。
最坏的情况似乎已经生,程千仞看对方神色,仍心存侥幸:“你还笑得出来?”
“我不喜欢笑,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朝歌阙解释道,“你进门与我说话时,看起来很紧张。”
程千仞:“……谢谢。”
两人沉默。朝歌阙收剑回鞘。
程千仞艰涩道:“魔王在哪里?”
“他不在雪域,不好找的。”
程千仞神色忽变。
魔王不在雪域,只能在关内人族领域。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在千万人中。
人间熙熙攘攘,如浩瀚海洋,他将自己变成一滴水,便悄无声息。
或许他受了重伤,以此法藏匿自身,躲避击杀,或许这是一个局,故意引人去寻他。
不管他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这样强大危险的智慧生命,只要在人间一天,就是对人间的极大威胁。不能放任不管。
朝歌阙要再次尝试杀死他。
“你去找他,千万里奔波,毕竟辛苦。其中凶险不可预知。”程千仞看着对方眼底倦色:“我想,换一种方法。”
“我曾潜入魔军营地,耗时数月,刺杀一位大魔将。”
那是慈恩寺赴约之前,他还没有突破大乘时的事,为了躲避追杀,深潜沧江脱身,连徐冉也没有见。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就和东境打交道,虽然对魔族了解有限,却不妨碍可以杀死他们。
朝歌阙笑意淡淡,像是包容:“没有用的。”
“我还是想试试。”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相对无言,心事了然。
程千仞提着剑离开了。
确定想法,然后说走就走,甚至顾不上关门。
延绵城墙之外的雪域,魔军营地没有火把或篝火,因为大部分魔族有良好的夜视能力。
子夜是面对东边黑塔祷告的时候,从前向魔王祈求拥有强健的体魄,增进有益的力量。现在祈求魔王不朽,有一天重新降临。
从部族领、大魔将,到巡逻卫队、饲喂雪狼的低等魔族,都要放下手头事情,向东跪拜三次,进行虔诚祷告。
凄厉冷风呜咽,敏锐的雪狼们躁动不安,像察觉到某种危险。
一位魔将祷告结束走出营帐,他看到窗外有亮光,很像月亮。但除了黑塔顶端,哪里还能看到月亮。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小山般的身体轰然倒下,喉头出咯咯声,意识消散之前他突然明白,不是月亮,是剑影。
巡逻兵眼睁睁看着他倒下,大惊失色,场面极度混乱。
那道剑光刺破夜幕,像淡淡的月影,飘落湖面的雪花。
死去的魔不会出声音,黑压压、无边无际的魔军营地里,不时响起愤怒呼号。
白雪关城防惊动,以为敌人将袭,‘安国公主’站上城头,关内骑兵集结,□□拉满,火铳架起,投石机阵法准备,宗门弟子闻讯赶来,严阵以待。
混乱持续一整夜,直到黎明曙光亮起,程千仞提剑落在城头,仿佛从天而降。他脸色微白,对城头卫兵道声辛苦,转身走下城墙台阶。
等查探情况的修行者匆匆回来,关内才知道生了什么。
程千仞去杀人,准确的说,去杀魔了。就在他来到白雪关的第一个夜晚。
他潜入雪域,在魔军营地间飞掠,隐匿于风雪中刺杀魔将。
据不完全统计预测,他一夜杀死三百多位高等魔族,重伤五百余位。
剑阁弟子尤为激动,消息飞速传遍大陆,人们奔走相告,说程山主神武盖世,不负盛名。
只有程千仞自己知道,他打了败仗。
他杀不了魔王,也无法杀死几十万魔军,但除魔王以外,他可以杀很多高等魔族。
一个、一百个、一千个,量变引质变,他想逼魔王出手应对,哪怕只有一点反应,稍露行迹,朝歌阙就可以感知到模糊方位,如果更顺利一点,大可逼魔王来相见。
现实像在嘲弄程千仞想法天真。大魔王没有亲属同族,不仅如此,他还是个没朋友的人。
他谁也不在乎。
“你是否觉得我行事幼稚?”
朝歌阙态度包容如昨夜:“与你没有关系。他不在乎自己的子民,我却在乎人间。”
程千仞生出深深无力感,奔袭一夜,他已经很累了。暗伤累累,只是表面看不出。
他坐在案前,扶着额头思索,魔族按兵不动。他们在等什么?东川山脉里出了什么事,真正的镇东军元帅,安国公主是生是死?朝歌阙旧伤未愈,去人间寻魔王,有几成把握?
“我要去东川山脉。”
“宗门联盟怎么办?”
“我不在还有老傅。他更熟悉剑阁,跟其他宗门打交道的时间也长。我放心他。”
“那我们兵分两路。”朝歌阙不置可否,“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程千仞想了想:“你……多保重。”
“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