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应许你。”晨伊缓缓道。
神圣,纯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阿泰男爵脸上的表情霎那僵硬,惶恐涌上每根发丝,他极力作虔诚卑微姿态。
“为何如此...我主啊,请原谅我的不虔诚,然我只是假意改信,仍是全心全意地侍奉您。”
然久久未有回应。
阿泰男爵心急如焚,倘若不是需在神明前保持绝对谦卑,他早已似热锅蚂蚁样踱步。
捕捉着他的神色,晨伊旋即又组织好玄而又玄的语言。
良久,神音入耳。
“我非因你不虔诚,乃是因你不良善。”
阿泰男爵闻言寒毛耸立。
“若你良善,何需让我子民受苦,遭伪神信徒压迫!”晨伊稍稍提高了音色。
“我该怎么办...我主,请给予您谦卑的仆人一点指引。”阿泰男爵更为谦卑。
神明给出回应。
“施善罢,唯有施善。”
“虔诚与否,与我无关。”
半响,阿泰男爵再也闻不到浓郁的蜜糖味,眼皮也一下轻了,他战战栗栗地睁开双眸。
“施善...”他不禁呢喃。
很快阿泰男爵便想到什么。
异教徒的哀悼日里,往往会有真教徒受人诬陷迫害,这一点,作为小镇统治者的他不会不清楚。
只是手底的异教徒们每每会上供一笔不小的数额,故此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来如此吗,主啊,我将迷途知返。”
见阿泰男爵领悟,晨伊收回视线,挪开视角,再度一览整个复活镇。
他对自己这番显圣还算满意。
阖紧阿泰男爵双眼,不仅是刻意营造神圣感,还与苦难钟楼有关。
权因它的最顶层,铭刻着一条真阿文箴言。
【神人不可相见、不可相知。】
如此平淡的一句,久看之后,会忽觉沉淀千年的厚重。
晨伊不是作死的性格,这几年来一直严格遵守。
盯着复活镇,晨伊想到什么,旋即调动云雾,幻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虚影。
“再推演一遍十年后的未来吧。”
如果只是能够随意篡改复活镇的一人一物,晨伊不会认为自己拥有什么神权,充其量比一个男爵更有威能点。
但自己可以推演小镇的未来,一窥日后景象。
两座钟楼的灯火全部熄灭。
整个小镇虚影迅速运转起来,时间飞快流逝。
晨伊感觉就像王国风云五倍速一样,虚影在极短的时间内,演绎复活镇的生老病死、人间纠葛。
“一张古老的巫术手稿落到镇上唯一的巫师:卢西乌斯的手上。”
“来历不明的古老预言终遭破译,只有前半句:男爵将死于信仰。”
和以往一样的开局...晨伊心里思忖。
那则不知从何而来的魔法手稿...几乎出现在每次推演中。
而这次出现在卢西乌斯手里。
“男爵在一年后感染风寒病倒,因他的虔诚,私底下坚持启用真教徒医师,最后在腹泻疗法和放血疗法的两大圣法伺候下,魂归天际。”
“他的孩子即位,天生呆傻的罗纳德最后被食物噎死。”
“巫师卢西乌斯接管复活镇,对镇上真教徒征收重税,狂热的异教徒贵族们大规模强迫镇民,乃至麾下农奴改信。而这离男爵离世仅仅五年。”
晨伊一览全景,
在心里快速过滤信息。
“又一个哀悼日里,由真教徒乡绅领导的农奴起义爆发,‘不要伪神’、‘让我们的教士回来’朴素的口号震耳欲聋。异教徒的统治被推翻,巫师卢西乌斯被绞死,邪祟的双眼被挖下,遭野狗咬碎分食,异教徒们的血浸满街巷,无论妇孺。”
“真教徒的统治持续两年后,意图光复圣地的真理军踏足这片土地,受到真教徒的热烈欢迎,然而,真理军强征税款,最后把此地洗劫一空。”
“光复圣地运动失败,真理军离开这片土地,带走了一切,只留下没有尽头的瘟疫。瘦骨嶙峋的镇民们饥肠辘辘...最开始是家犬、马匹、树皮...而后是染疫的尸体、烹煮家人未寒的尸骨,最后..连易子相食都成了最轻的罪行。整个复活镇陷入癫狂!”
“缓过来异教徒们重新盯上复活镇,挥舞长矛的骑兵踏碎低矮的镇墙时,昔日屠杀异教徒的真教徒加倍偿还了血债。”
“十年后的那天,复活镇被付之一炬。熊熊大火九日不熄。”
........
饶是推演过无数次,晨伊都不禁觉得窒息。
“又是整个复活镇覆灭的结局?”
基本上每次篡改复活镇,晨伊都会尝试推演十年后复活镇的结局。
每次篡改,无论多小,都会引起结局的变化。
这似乎是蝴蝶效应。
但无一例外,这座昔年孤僻的城镇仅历经昙花一现后,不久便要化作历史的尘埃,唯留下癫狂可恐的痕迹。
或是血流成河、或是付之一炬、或是崩于山洪...在这之前,总要沉浸在人间炼狱之中,最后毁灭于天地不容。
“可能...只有正确的蝴蝶效应,才会导向我想要的结果。”晨伊自语道。
还有十年...慢慢来吧。
晨伊不禁觉得沮丧.......
自己五年来,不断地试着改变复活镇,然而每一次的结局都相差不大。
这时,忽然有种想法来到自己的脑子里。
“或许...复活镇的变化,不在于我的每一次改变,而是在于外物?有什么东西,冥冥中注定了复活镇毁灭,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结局?”
想到这种可能性,晨伊倒吸一口凉气。
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一切似乎都有可能。
..........................
阿泰男爵彻夜未眠。
他沉浸于被神注视的喜悦与惊慌之中。
连早饭都无心下咽,阿泰男爵早早吩咐仆人服侍自己出门。
打理好着装,离开城堡,男爵翻身上马,短短两刻钟便从城堡赶到监狱外。
“男爵大人,您怎么突然来这里?”守夜的狱卒大吃一惊。
“狱长先生在哪?”男爵问道。
见男爵来势汹汹,狱卒不敢耽搁,连忙道:“狱长彻夜整理契约,哀悼日犯戒的真教徒很多。”
“带我去见他。”男爵的口吻不容置疑。
在狱卒的带路下,阿泰男爵踏入地下监狱,不消多时,狱长慌慌张张地从典狱长室走出,衣着来不及打理。
“男爵大人有什么事要吩咐?”狱长以为阿泰男爵急着收取哀悼日的税款,把锁好的钱箱搬出,“收上来的税款都在这里了,里面的里德银币我都做了记号。”
“狱长先生,我来这里,是要赦免这些真教徒,绝不是要收此不义之财。”阿泰男爵一字一顿道,“牢房里所有犯戒的,一律还他们自由。你整理上的契约现在就给我烧掉。”
狱长以为自己听错了,摸摸脑袋。
“而你那些已经收上来的里德...一份份还回去要忙很久,全部扔到河里,让河水把钱还给真教徒。”
狱长直觉阿泰男爵在发疯。
.....................
.....................
太阳刚刚升起,晨伊草草吃过干馅饼便出门了。
复活镇有条贯穿全镇的河流,名叫蜜河。
他顶着冒半个头的太阳,早早等在蜜河下游。
没入湍急河水的数百枚银里德很快流到和缓的下游。
晨伊在河段最下游,水才没过大腿。
把捡来的银里德拎干水,放进包袱里,来得够早,晨伊短时间内便搜摸了四十六里德,差不多一枚半罗纳金币。
黑德薇希三个月的材料有着落了。
摸一摸沉甸甸的包袱袋,四十六银里德,几乎等于城里木工两个月的薪资,晨伊油然满足。
很快,晨伊在下游里看到来人,便意识到镇上镇民们都注意到了这件事。
乡绅、医生、管事的异教徒、骡夫、乃至农奴与贪心的教士,一时间齐聚蜜河两旁,脱下衣服跳进水里,急不可耐地抢夺顺流而下的银币。
晨伊并不贪心,上中游应该已被别人挤占,这里不会有更多的银币,站起身离开。
“该去魔法学院了,今天有课。”
他是镇上魔法学院的入门学徒。
学院长是镇上唯一的巫师:卢西乌斯,一位异教徒,一位傀儡大师。
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晨伊左拐右拐,高大的老旧建筑落入眼中。
它由老教堂改建,微供的圆穹顶,整体有罗曼式大开大合的风气,三座尖且圆的高塔屹立四方,并不与老教堂相搭,乃是魔法塔,投下阴森的影子。
说是学院,然而不过三十几名学徒,复活镇九百来人,而其中有资质研习魔法的,本就少之又少。
何况,在真教徒的观念里,巫术始终是遭人忌讳的不洁。
晨伊是学院唯一的真教徒。
他加入魔法学院的缘由其实很简单。
晨伊想要了解神秘学,探寻千柱云海潜藏的奥秘。
它为何会来到自己身上,为何会选中自己。
加上魔法学院并不收取任何学费,因为异教与真教一样,倡导知识无价。
晨伊来到学舍,这本是教堂的大厅,圣像被移到一旁,石桌横立水晶球,神龛换成了深色石板,还留着木炭笔的痕迹。
学舍早早就来了人。
学徒们各自落座,入门学徒们有意无意地坐到那些正式学徒附近,实在融不进圈子、家境贫穷的学徒们零散地凑到另一边。
无论怎样,没有人愿意凑到一个真教徒身边,晨伊孤零零地坐在后座。
在真教徒眼中,异教徒固然是不洁净的,而异教徒眼中,真教徒何尝不是呢?
巫师卢西乌斯,他从侧门登台,长且花白的胡子,巫师帽下眼眶深陷,苍老扭曲的皱纹,老者的背形佝偻,并非向后弯曲,而是向前,整个腹部顶在前面,胸部却往后倾,不难猜想其脊椎是何等扭曲。
“今天,我们讲魔法的禁忌。”卢西乌斯的声音嘶哑,干涩,脸庞消瘦,尽管见过多次,晨伊瞥见衣摆间数不清的浓黄瘤印,还是不禁瞳孔微微一缩,恶心油然而起。
高大的圣像投下压抑阴影。
“研习魔法,必是求知,然而,知识亦有禁忌。”
死魂病。
卢西乌斯在石板上写下单词晦涩难明,而且是用于吟诵魔法的白金文。
晨伊盯着那从未听过的名词,莫名地头晕。
千柱云海之上,他隐隐感觉到什么在涌动。
“死魂们从古老血脉中复苏,暴虐、邪崇,带有偏执的扭曲**。血脉越古老,越深受其害,无数人视之为血脉的诅咒。当死魂病蔓延之时,苍白色的骤雨将倾盆而下!全因探寻神明的禁忌而起!”
声音嘶哑刺耳之余,卢西乌斯布满血丝的眼珠颤抖,怪异得反常,衣袖下的瘤印隐隐有黑影涌动。
晨伊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瞟向其他人,那些异教徒却若无其事般端坐在那。
他皮肤泛起鸡皮疙瘩,难道这些异教徒没有这种感觉吗?
卢西乌斯狠狠地扫向所有人,落到晨伊时,心头顿起无名火。
“晨伊!我刚讲到哪了?!”
晨伊怔了怔,站起身,缓缓道:“因探寻禁忌...从古老血脉中复苏的死魂病...”
反常...很反常...巫师...还有这些异教徒们...
“好,一定要记住...永远畏惧神的禁忌!”卢西乌斯顿了顿,-缓缓道:“如同天穹高于大地。神的言语,永远高于人。”
话音刚落,石板上诡谲的单词像钻入脑海一样,晨伊不由自主地死死盯着它。
久而久之,脑子涌上缺血的晕眩感,就像蹲久了一样。
用力拍拍脑袋,晨伊努力深呼吸...
慢慢地,晕眩过后,晨伊抬起头。
一切都正常了,晨伊再度看向那个晦涩的单词,脑海平静。
目光落到卢西乌斯上时,这丑陋的老人语气虽严肃,却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和缓。
“坐下,以后好好听课。”
晨伊缓缓落座,呼吸不由喘急。
自己刚才...看到幻觉了?
古怪的晕眩后,晨伊摸了摸额头,感到一阵难言的疲惫。
很快到了自习时间,晨伊站起身,准备先行回家,学院规矩一直散漫。
各围成圈子的异教徒们相互交谈,或独自看书、借阅笔记,或整理袍子的褶皱,稍显熙攘的声音在圣像前回荡,神圣而舒缓的气氛。
独自一人坐一桌的晨伊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尽量轻轻地起身,不发出太多的声响。
晨伊理顺衣袖,向外走去。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瞬间。
石板旁、圣像前,整个学院的人齐刷刷地扭动头颅,僵硬而呆滞,盯向门外。
原本背对着大门的,以非人的姿态弯曲脊椎,脑袋倒垂,停滞半空。
谈天说地、借阅笔记、整理衣衫...他们的身体仍在做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