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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这是怎么了?”
说话的是红玉, 带着几分担忧与急切:“自打郡主今儿个醒来后便有些不对劲, 莫不是来时淋了雨病着了?不行, 我得去请大夫给郡主看看。”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是没过一会那脚步声便止住了,却是又多了一道女声:“你这风风火火的性子,也就郡主容得住你在身旁伺候。这大晚上的你打算去哪儿寻大夫?何况这儿又不是燕京…王爷出了这样的事,郡主的性子又是素来要强的,自是不肯在我们面前露出什么端倪。我们且别去扰着, 等到郡主想通了自会传我们进去伺候。”
“哎…”
夜色寂静。
这一声叹息掩盖了先前所有的声音,外头也终于跟着安静了下来。
而屋中抱膝而坐的霍令仪也终于抬起了一双潋滟桃花目, 她半侧着身子往窗外看去,星河似罗盘, 打在她明艳的面容上平添了几许清冷之色…她是午间醒来的, 原本以为是坠入山崖未死。
只是眼瞧着这处陌生的光景,还有伺候在身侧的红玉和杜若,却让她一时有些未曾反应过来。
杜若早在一年前便被她许人了,何故如今又是一副姑子打扮出现在她的身旁?
这“一时”却足足过了半天光景…
等到日暮四斜, 等到星河满天,霍令仪这颗似被一团迷雾包围的心才终于有了几分清晰明白。她的确没死,却也未曾活着,许是天可怜见让她回到了建昭十九年…只是天若当真怜人, 又为何不让她再回得早些?
若是再早些, 也许她的父王也就不会死。
霍令仪想到这, 一双眉目微微低垂了几分,恰好遮掩了那微红的眼眶,只是眼角挂着的那一粒泪珠却在这月色的照映下越显得晶莹璀璨。
如今的夜还不算深,可窗外却已是一片寂静,各家各户的灯火早已灭了…此地是位于边陲的一处小镇,半个月前父王在边陲一场战役中箭身亡,战火燎原,几千将士无一生还。
霍令仪双目紧闭,眼角先前坠着的那粒泪珠滑过脸颊,滴在了衣襟之上没一会便消失不见了。
似是终于撑不住了。
霍令仪的红唇轻轻抖动起来,带着强忍抑制的伤怀,口中跟着呢喃一句:“父王…”
…
隔日清晨。
霍令仪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还有些早。
她的手紧紧握着身上的锦缎,一双桃花美目却依旧紧紧合着,不肯睁开…她怕昨日不过是一场黄粱梦,醒来又得归为虚无。
等到外头传来红玉与杜若的声音,她才终于睁开了眼。
霍令仪半坐起身,眼扫过屋中布景,而后是启了红唇让两人进来伺候。
红玉和杜若忙推门走了进来,昨儿个她们隐约是听到屋中有几许细微的哭声,只是郡主未曾传唤,她们自是不敢进来。如今眼瞧着郡主好生坐在床沿上,面容也已恢复了素日的模样,心下才缓和了一口气。
红玉取过一旁木架上挂着的衣裳替人穿戴起来…
霍令仪伸展了胳膊任由人穿戴着,等接过杜若奉来的帕子拭了回脸,口中才跟着问了一句:“常将军何时过来?”常将军是父王的部下,也是他的亲信。
杜若闻言忙恭声回道:“昨儿个夜里已让人递了信过去,估摸着早间便会过来。”
霍令仪见此也就不再多言,等用过早膳,没过一会,常将军便过来了…常将军,名唤青山,与父亲同岁,按着辈分她要唤他一声叔叔。
常青山许是刚从军营出来此时身上还穿着一身盔甲,手上抱着头盔,步子走得很急,大刀阔斧的却再无往日英姿风采。
他一双眼珠布满着红血丝,许是已有几日未曾睡好,面上呈现出一片沧桑之态。
等走到屋中,常青山看着屏风后的身影,忙单膝跪了下来,声音嘶哑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拗:“郡主。”
霍令仪看着跪在屏风外头的身影,听着他强忍着的悲痛,一时也有些难以抑制的红了回眼眶,杜若忙奉了一块帕子过来,她却未曾接过…等把那股子泪意逼退,她才开了口:“常叔叔快起来吧。”
常青山是又谢了一声才坐在了一旁的圆墩上…
他把手中的头盔置于一侧,而后才开了口:“边陲人多眼杂,这一趟,您不该来。”
霍令仪却并未接话,她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父王他…”
常青山闻言是又重重得叹息了一声:“一场战火,三千将士英灵俱散,百里之地更是寸草不生。”他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嘶哑,说及此处,目光更是透露出几许难言的悲伤:“事后,属下曾去寻过王爷的尸体,只是…”
他后话并未说完,可在场之人谁又会不明白?
霍令仪一直未曾说话,她低垂着眉目,双手紧紧交握着…这些话,她并不是头一回听。她以为经了岁月的沉淀,经了世事的沧桑,她已不会再像上回听时那样心痛了,只是等到真正这样再经历一回,她却还是疼得喘不过来。
父王…
她的父王啊,一生忠贞报国,最后葬于这边陲小镇,却连一具尸也未曾留下。
屋中静谧,无人说话。
常青山看着屏风后的身影,待说完边陲如今的情况,跟着是从怀中取出一把匕,口中是言道:“这是属下在战场找到的匕,原本想着等到回京的时候再给您送去…”红玉忙伸手接了过来,奉到了霍令仪的跟前。
霍令仪看着红玉手中捧着的匕,匕早已被战火烧得瞧不出原本是个什么模样了,可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父王常年戴于身侧的匕,她曾向父王讨要过无数次,只是父王怕匕锋利总不肯给她…倒是未曾想到岁月翩跹,这匕还是到了她的手中。
她伸手接了过来,指腹滑过刀柄,这儿原本该有一颗红宝石,如今却只留下了一块空洞。
霍令仪什么话都未说,只是紧紧握着手中的匕。
待过了许久,她才重新开了口:“多谢常叔叔亲自跑这一趟。”
常青山闻言是摇了摇头:“属下与王爷认识几十载,如今王爷逢此大难…”他后话未说全,只是另辟一话说道:“世子年幼,如今王府上下还要靠郡主回去主持大局,万望郡主保重身体,切莫太过伤怀。”
“是啊…”霍令仪的声音有些缥缈,她侧头看着窗外的光景,像是在望着燕京的方向,口中跟着呢喃一句:“是该回去了。”
…
常府。
常青山回府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他未曾回正房,反倒是径直去了书房。如今夜色已起,书房之中却并未点灯,他刚刚推门走了进去,屋中便传来一道懒散的男声:“人走了?”
“是…”
常青山是辨了一会才朝一处看去,待瞧见一片黑色衣角忙又垂下了眉目,他朝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属下亲自送人出了城。”
“嗯…”男人的声音有些低沉,辨不出什么喜怒,也没有什么波澜…待过了许久,才又开口问道:“那个丫头可曾问了什么?”
“都是一些寻常话,只是…”常青山仍旧低垂着眉目,他想起城门口那人突然握住了缰绳,一双潋滟桃花目扫过这边陲小镇,跟着是朝他看来“您跟着父王几十年,这么多年,跟着父王的那些人都晋升了,唯有常叔叔仍旧在这个位置不动。”
“如今边陲无主将,您说这天是不是也该变了。”
常青山记得那人说话的时候,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就连眉目也没有一丝变化…可他只要想起那人朝他看来的眼神,却还是觉着有一股渗人的凉意袭满全身。
明明是这样年幼的一个姑娘,看向人的眼神却仿佛已沾了这尘世的沧桑。
常青山心中想着这桩事,眉心便也跟着折了一回:“您说郡主这话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她是知道了什么?”
等他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隐于黑暗中的男人却突然地轻笑一声,他这一声笑不似先前的冷寂,倒是平添了几许懒散风流味:“她若真知道了什么,也就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这个地方。”
“不过——”男人的眉毛微微挑了几分,口中是又跟着一句:“这个小丫头,如今倒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初拂先前也被霍令德那话弄得一怔,此时回过神来自然忙是应了,她也不敢耽搁朝两人打了个礼,跟着便往外退去…等落下手中锦缎布帘的时候,她稍稍掀了眼帘看了眼立在那暖色灯火下的素衣姑娘,想起她先前说话时的那副神色,心下还是止不住打了个冷颤。
等初拂退下…
林氏才松开放在霍令德唇边的帕子,她握着霍令德的手坐在自己身边,看着她的目光有些难辨:“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霍令德自然也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她抬脸朝林氏看去,待瞧见她面上的肃容还是忍不住白了几分脸色,声音也跟着轻了些许:“没人教我…”她这话说完想着先前听来的那些话,微垂着脸,绞着帕子的手却又用了几分力道:“她一回来就折腾您,半点面子也不给,您都不知道这会底下的那些奴仆怎么在说您。”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是又抬了脸一瞬不瞬地看着林氏,声音也带了几分委屈:“母亲,我不喜欢她。”
林氏听到这话面色也有些不好,今儿个她在锦瑟斋被霍令仪落脸面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王府,她又何尝不希望霍令仪死在外头?若是这个小蹄子死了,她哪里还用得着受这等子闲气?
只是这些话她却不能与令德说,更加不能让这些话从令德的口中出来。
林氏思及此,握着霍令德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又跟着一句:“不管你再不喜欢她、再讨厌她,可你要记得,她是陛下亲封上了宝册金印的扶风郡主,就连我瞧见她都得恭恭敬敬对待着。”
她说到这把话未停,眉目微肃,连着声线也跟着沉了几分:“你可知道,今日这话若是让旁人听到这话,会有什么后果?”
霍令德到底年纪还小,听闻这话面色便又苍白了几分,声音也跟着打了几分颤:“母亲,我…”
林氏看着她这幅模样终归不忍,她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是伸手把霍令德揽在怀中,口中是继续说道:“傻丫头,你那长姐可不是个好愚弄的,你绝对不能让别人猜透你的想法,若不然就连母亲也护不住你。”
“是,女儿知道了…”
林氏见此眉目渐平,也就未再多言。
她仍旧揽着霍令德的肩膀,眼却朝那跳动不止的灯花看去。
屋中灯花晦暗不明,打在林氏端庄的脸上也显露出几分不可分辨的神色,声音也跟着放低了几分:“你是我的女儿,那些不干净的事我会去做…我把这一生的心血都放在了你和你哥哥的身上,你们绝对不能出事。”
霍令德心下免不得有些动容,她朝林氏那处又依偎了几分,跟着是问道:“今次之事,母亲打算怎么做?”
林氏闻言倒也皱了一双柳叶眉,口中是道:“霍令仪今日这招出得干脆,你祖母也了话,我自然得给她们一个交待——”她若不给一个交代,那个小蹄子又怎么可能放过她?
只是——
林氏想着霍令仪午间说的那些话,还有那副锋芒毕露的模样,一双眉心却又稍稍拢了几分。
那个李婆子明面上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婆子,可私下里却替她做了不少事,还有霍令君身边的那个人…
这么多年她好不容易才能在他身边安插上个人,这回若真要抽个干净,她哪里能舍得?
不过——
林氏眉心紧锁,袖下的手轻轻敲着案面,霍令仪今日究竟是无心,还是心中早就有了章程?若是后者,这么多年,她还当真是小看她了。
…
锦瑟斋。
霍令君先前用了药,精神头也好了不少,他有了精神头自然也就开始缠起霍令仪玩闹起来。
霍令仪倒也由着他。
她坐在一旁的圆墩上,陪着他玩闹,大多都是些小孩的玩物…等玩累了,霍令君也就睡着了。六月的夜里有些闷热,霍令君皱着一双眉,即便睡着了还在轻轻嘟囔着说“热”,知夏绞了一块帕子想替他擦拭一回脸上的汗。
霍令仪倒是拦了一回,她从知夏的手中接过帕子,而后是挽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替霍令君擦拭了一回脸和手,跟着才又把他的手重新放进了被子。
许氏打帘进来的时候恰好瞧见了这一幕,一双柔婉的眉眼便又添了几分笑。
她未再走进去,反倒是落了手中的帘子由知秋扶着往外走去。
知秋先前也瞧见了里头的情形,这回便柔声与许氏说道:“郡主这回回来倒似变了许多,性子瞧着也柔和了不少…”
许氏听到这话,眉眼仍旧带着笑,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柔和:“晏晏的性子向来都是好的,只是往日她鲜少愿意表达,如今看他们姐弟两这么好,我也就安心了。”
她这话刚落——
里头的布帘便被人掀了起来,却是霍令仪走了出来,她先前未听全,这会便笑着问许氏:“母妃在说我什么?”
知秋笑着朝她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王妃正在夸您呢。”
许氏闻言也未说什么,她笑着朝霍令仪伸出手,等人走近才握着她的手一道坐在了软塌上。屋中烛火分明,许氏细细瞧着霍令仪,待瞧见她较起往日消瘦的脸颊还有这眼下的一片乌青,她一双柔情眉便又跟着蜷了几分:“还说不累,眼下的乌青这么重。”
她这话说完,是又与知秋了话:“去小厨房把先前煨着的雪梨川贝汤端进来。”
知秋闻言轻轻应了一声“是”,跟着便打了帘子往外走去。
霍令仪却一直未曾说话,她只是眉目含笑看着许氏,如今夜深人静,周边无人打扰,她才终于能把这一份掩藏于心中的相思之情显露出来…她松懈了身子骨朝许氏依偎过去,连带着声音也添了几分女儿柔情:“女儿没事,不过是长途跋涉未曾睡好,等在家里好好歇息几日便会好了。”
许氏察觉到霍令仪的女儿娇态却是一怔。
晏晏性子坚韧又素来早熟,鲜少会在她的面前表露出这幅模样。即便当日王爷的死讯传来,她也只是挺直着脊背什么都未说…却是比谁都要坚强。今次这样,只怕晏晏是真的累了。
许氏思及此,心下是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什么都未说,只是伸手环抱着着霍令仪的肩膀,另一只手是轻轻抚着她的长,似是幼时一般。
屋中一片静谧,母女两人相拥在一道,谁也未曾说话。
待过了许久——
许氏才开了口,她的手仍环着霍令仪的肩膀,声音也依旧是素日的平和:“林侧妃到底也是你的长辈,你今儿个这样做,委实是有些不给她面子了。”自打她当年生令君的时候折了身子,府中的事便尽数交给了林氏。
这么多年,她也鲜少去管府中的事,今儿个在暖阁生的事还是先前知夏说与她听的。
霍令仪闻言却并未说话…
她半侧了脸朝许氏看去,灯火下的许氏依旧是素日的柔和。
自打她记事起,母妃的性子便是如此,这么多年,她好似从未见过母妃与谁生过气、红过脸…明明是堂堂信王妃,却任由一个侧妃掌着府中中馈。这些年,不管是府中置办宴会,还是别的府中邀宴,出面的只有林氏。
长久以往——
这燕京城中只怕早就忘了他们信王府还有个信王妃。
霍令仪想到这便坐直了身子,她看着灯火下的许氏,却是过了好一会功夫才开了口:“母妃,您恨祖母吗?”
这么些年,她一直都不知道该不该恨祖母。
祖母素来疼她和令君,即便她有诸多问题与不好,可待她与令君的疼爱却是真的…霍令仪一直都记着幼时高烧,祖母坐在她的床边不眠不休照顾了一夜,等到她退了烧,祖母反倒是因着累了身子骨,在床榻缠绵了大半个月才见好。
可若不是因为祖母的缘故,林氏也就不会出现在府中…
那么她的母妃和弟弟也就不会死。
霍令仪想到这,握着许氏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她仍旧垂着头,口中却是又跟着重复了一句:“母妃,您恨祖母吗?”
霍令仪的步子走得很慢却也很稳,只是在思及旧日里父王的教导,她的心中终究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愧疚…父王自幼把她当做男儿养,他希望她能行得正坐得端。
前世,她就像父王所教导的一般。
可她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呢?若是连自己的身边人都不能护住,即便她再是行正坐端又有什么用?以后的道路上她还会面对许多事,也许有一天她这双手也会真正地沾上旁人的鲜血,可她不敢惧更不敢退。
这四方天地人心太过复杂,阴谋诡谲更是层出不穷,若她退了惧了,她又岂能护得住母妃和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