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一片偌大荒野里。
阴云肆虐,凝固成赤褐状的,由湿气与血气交杂在一起的沉重块状物,几欲从半空中掉落下来,放眼望去,四下都是破碎的法器和符阵,宝光黯淡,触目惊心!
满满都是伏尸,一眼不可穷尽,在这片由人魔、黑魔拼凑成的尸山血海里,其中有一尊人影,却是最为瞩目不过。
那是一个通体发光璀璨,如大日坠地的煌煌人影,他头戴五色金冠,身披古朴的莲花道袍,每一寸血肉都晶莹无比,流转神曦,不能直视,刺得让人双目发疼。
在这片浓云覆压下的凄凉战场上,莲花道人,是唯一光耀的存在。
“人仙……”
头戴五色金冠的莲花道人缓缓转过首,两眼留下血泪来,他凄惨大笑几声,从嘴里艰难挤出几个字眼:
“人仙……也能出手了吗?!”
细细看去,莲花道人虽盘坐在虚空,身放大光亮,但他的气机却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在极速流失着。
一掌!
在那如同仙金铸就的坚固体魄上,一道纤细的掌痕,印在了莲花道人眉心处!
它打穿了莲花道人那坚固无摧的体魄,灭绝了所有生机。
一掌之下——
不仅杀肉身,也杀元神!
死!
现在的他,已经是风中残烛,只凭借着一股气息,在强行硬撑着。
“人仙!人仙!哪来的人仙?!”
莲花道人骤然暴喝,声震云天,他动了动手指,噗通一声,像是推倒了骨牌,造成一系列连续反应。
他的身躯如水上流沙,正在极剧溃散着。
半边手臂已作飞灰的莲花道人绝望大吼,满是不甘:“你是谁?你是南郑哪家的人仙?你怎敢打破三国约定,私自出手!”
在莲花道人近前,有两个人影被三十三重清光遮住,看不清面容,也自然无从辨别身份
莲花道人死死瞪着眼,目眦欲裂。
半个时辰前,他领着几处荧惑军撤出徐平关,欲前往东面回援,那里的战况更加紧急,南郑军在谢家的天鬼童子引领下,已接连破了数重关隘,眼见着要打进北卫腹地里。
可谁想,还没走出多远,便有一掌从穹天拍落,当场镇压了数万荧惑精兵。
在荧惑军被统统镇住后,三十三重清光中,其中又有一个人影提着剑,将被掌势镇住的人魔统统屠了个干净。
屈辱的。
就像是杀鸡……
甚至他还主动开启封印黑魔的紫丸,把黑魔,也统统杀了个干净。
这种作为,令莲花道人心底一阵发寒。
他如若旁观了一场饕餮之徒的盛宴,先是啃食了最丰满柔糯的外层皮肉,从头到尾,丁点都不剩,继而咬破骨头,把内里的骨髓,也都吮吸了干净,丝毫不浪费。
在进食结束后,原地留下的,只是一地被嚼碎的干枯骨茬,而莲花道人自己,是唯一一滴还未落进嘴里的汤汁。
“正常杀人而已,你干嘛想的那么恶心?”
似看穿了莲花道人心头所想,清光里,传来了一道无奈又好笑的男声:
“你杀人时,心里也这么多戏吗?”
“你怎知我在想什么?!”莲花道人悚然一惊:“你是谁?”
刷——
没有话语传来,迎面而来的,只是一柄小巧的飞剑。
飞剑一闪即逝,斩破长空,它先朝莲花道人头颅绕了三转,再往下一落,彻底洞穿眉心。
轰——
短暂一声雷响,待飞剑重新落袖后,莲花道人脸上的神情,已彻底僵直了。
一阵阴风吹拂,莲花道人身躯晃了晃,彻底随风溃散成流沙……那烛照数里的大光亮,也扑呲一声破灭,天地间重归晦暗。
“这道人在化身人魔后,已度尽了三浊,只差两劫,便能功行圆满了。”
清光撤去,姜湄对把玩着飞剑的白术轻声开口:
“杀了他,恐怕会有些麻烦。”
两边交战至今,人仙都彼此默契,互不出手。
其他几次也就罢了,这一回斩杀莲花道人,等若是亲手扼杀了北卫未来的一尊人仙,可想而知,北卫那处定然不会干休。
感受到属性面板上那不断跳动,庞大无加的数值,白术默默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那就走吧。”白术收起飞剑,平静开口:“这么多天,已经足够了。”
无须催动,在这片血色大地上,就有数之不尽的业力如群鸟归林,纷纷投进这具化身里,如同柴薪,不断推动着婆稚观想法的进境。
卵生阿修罗——圆满!
眉心处,隐隐有些鼓胀感,似要裂开一线,再生长出一只眼来。
在数十具化身中,跟着姜湄的这具,却是得益最多。
只一个时辰,就足足抵得上其他化身数月合计的功夫。
这软饭……
真香!
白术微微一笑,伸手召回浓云中的另一柄飞剑,姜湄眨了眨眼睛,两人身形瞬息虚化,从原地消失。
半个时辰后……
天穹突然轰隆一声,似被一双巨手粗暴扯破,万里山河皆颤,虚空簌簌作响,如同一张被狠狠揉捏过的破纸。
强绝的神念瞬间铺开,辐射天地,每一寸灰土、尘埃,都被神念搜查了个通透,无物不照,浩如瀚海!
终于,当神念落在莲花道人身死处时,那辐射无穷的浩瀚神念,突然僵住了一瞬。
“怎会?!”
天空中,陡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嚎!
轰隆隆!!!
青衣布冠的老人撕破天地,从千里之外的界域大步走了出来,他甫一露面,便压得群山簌簌颤抖,滚落下无数山石。
撕——嗤嗤——呲——
在老人立身处,传出接连不断的爆响声,像是这片偌大虚空,都难以容纳他的巍峨法体。
老人阴着脸,狠狠将手掌往下一翻。
“玄、宙、宇、清……”
老人大手上飘出数个古朴符文,每一个,都足有小山高大,它们按照老人口诵的真言排列,组成一口酷似水井模样的造物。
“让老朽看看,是谁敢杀我家的麒麟子!”
老人冷冷一笑,将身子凑到井面上,两眼如炬。
井面,一幕幕画面接连浮现,草木、沙石、遁光和来来往往的修士,最终,井面的影像猛然一停,现出了莲花道人的身影。
“嘿……”
老人脸上的喜色才刚升起,那井面上的影像,却又颤抖晃了晃,突兀破碎了。
“怎会?!”
不单是影像,整口由真言搭建成的水井,在吱呀一声后,也狠狠一颤,当空炸开了两截。
老者双手一抖,被这汹涌的反震的力道炸得后退几步,掌心也流出血来。
他沉默盯着水井炸碎的地界,皱着眉头,好半响,一言不发。
“是人仙吧。”
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老者肩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形如蜜蜂,大小似鸳鸯的异兽弹着腿,慢悠悠落到老者发丝上,开口道:
“你已度尽四浊,离人仙都只差一步,可以算是半步陆地神仙了,难寻敌手……可单凭遗留下的一道气机,都能打断你的神通。”
蜜蜂状的异兽嘶嘶两声,发出人声:“无疑了,你那乖孙惹上了人仙!”
钦原——
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蠚鸟兽则死,蠚木则枯。
钦原绕着莲花道人死去处,盘旋绕了几转,摇头道:“杀你孙儿的人敛去了气机,或者说,她那气机圆融于天地,难以被觉察,反正我是探不出来。”
青衣老人依旧沉默,一言不发。
“你家的《宙玄光经》是能干涉时河的大神通了,若非如此,你也逮不住我,但看现在,你有麻烦了。”
钦原在高空中喋喋不休,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明显了,杀你那乖孙的是人仙,你要怎么办?请你家那老祖宗出手吗?”
“闭嘴!”老者冷喝一声。
那方才还洋洋得意的钦原登时如遭雷击,身躯不自然颤了颤,从半空一头子坠落下来,激荡出满地尘埃。
待钦原若无其事,抖落一身灰尘,重新飞起时。
青衣老者已一拳轰碎了虚空,头也不回,迈步跨了进去,摆出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
“老哥哥,老哥哥,等我!”
钦原化成一道乌光,在虚空即将闭合的刹那,险而险之,追进了缝隙里。
他攀在老者肩膀,抱怨道:“你给我下了符印,我又走不脱的!你把兄弟我落在这,我还得辛辛苦苦飞个几天呢!有意思吗?”
青衣老者并不答话,只是行在虚空中,不断出拳,碾碎不断袭来的混沌浪潮,打出一条甬道来。
“砸整?你孙子死了啊!”
等了好半响,见青衣老者丝毫没有答话的意思,钦原百无聊赖中,懒洋洋问道:
“我建议你把你家的人仙老祖请出来,两个人仙打一架,干!干他娘的!”
钦原兴奋了起来,大叫道:“打!把他娘的狗脑子都打——”
“闭嘴!”
“你……”钦原正待反唇相讥,却从老者的语气里察觉出不对劲。
虚空被打破,老者从穹天的某一处显化出身形,落在一个矮丘山。
他双手极剧颤动,身体抖如糠筛,斗大的汗珠子从额角簌簌滴下,呼吸气粗重无比,气喘如牛。
老者脸上是惊愕如见鬼的神情,他颤抖跪坐在矮丘上,好一阵子,都没把呼吸平息下来,这个时候,老人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濡透,整个人犹如刚从冷水里捞出来一般。
“怎了,老哥哥,你这是怎了?!”钦原讶异看着这一幕,惊恐大叫道:“你发牛瘟了吗?”
“闭嘴!”
矮丘被一脚跺得四分五裂,在喧嚣的烟尘里,老者把钦原狠狠踩在脚底,又怒又气:
“该死的小畜生!在看着,她刚刚在看着!”
“啥?”
“那人仙!”老者狠狠一脚,把钦原踢飞出去:“刚刚,那人仙在看着我们!”
……
……
……
“你不杀他们吗?”
在那口破碎水井几丈远,白术和姜湄现出身形,在青衣老者施展玄法,映照过去景象时。
他们离青衣老者,只隔着短短几丈远的距离……
“不好杀。”姜湄摇摇头,对白术笑道:“有人在看着。”
极遥远处,在姜湄收回目光的同时,一道霸道刚猛,煌煌烛照数万里虚空的目光微微一停,也沉默收敛了回去。
此刻。
青衣老者正和钦原打作了一片,突然,一只无形大手从云上轻轻一捞,两者的身形,也瞬息不见了。
两股人仙气机在短暂交锋后,彼此都不约而同,选择了退让。
不分伯仲,或者说,是胜负难料……
在几经权衡后,那人仙老祖放弃了出手的打算,而察觉到杀意散去,姜湄也默契留下青衣老者一条命来。
“我欲渡五浊劫难。”
水井旁,白术朝姜湄长揖及地:“还请宗主替我护法。”
“宗主?”
“……姜姑娘?”
“不行!”
“阿蛮!”白术无奈开口:“别闹了,替我护法。”
“可你明天就是法会诶。”姜湄眨眨眼:“现在渡劫?”
“啊,我渡劫很快的,分分钟的事啦……”白术不以为意摆摆手:“不用担心的,我主身还在金刚寺里,这里只是具化身。”
“要我去金刚寺吗?”
“哈?”
“要我去金刚寺吗?”姜湄似笑非笑:“你的法会。”
“别,别,大可不必……”
一想到金刚寺里的那团乱象,白术脑袋就有些隐隐作痛,他忙不迭回绝了,飞身向下,化作一道赤光钻进远方的群山。
群山莽莽,郁郁葱葱,在一片山景里,白术所化的赤光盘旋了好几转,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去处。
“你才破金刚没多久,现在就渡浊劫,不嫌太早了吗?”
一处荒僻的石台前,原本灰埃与尘土被召出的大风吹去,姜湄沉默了半响,对盘坐在地的白术皱眉问道:“你不怕出什么意外吗?”
“我没有时间了。”
“什么?”
“或者说,我已经等不及了。”白术笑了笑,平淡开口:“我想知道更多的事情,我想知道一切的始末,我想要弄清的实在太多了,为此,我只能这样去做……”
“你的修行与这些有关?”
“或许,还有你们的修行……”
白术心底默默说了一句,但明面上,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开!”
白术意识轻呼一声,唤出属性面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