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阑珊。
吏部给事中徐良合上书,刚吹熄蜡烛,准备离开书房,就听到窗外传来脚步声,临近后,仆人道;“老爷,门外有人求见。”
徐良有些疑惑,这谁大晚上不睡觉,跑自己家里来干嘛?
“可说明身份?”
徐良问道。
仆人回道:“问过,只说是老爷同僚,有要事相商。”
徐良思索一番并无头绪,只好安排仆人将其带至书房,自己去打了水,洗了洗脸上的汗水,这才走入书房。
黑袍罩身,显得神神秘秘。
徐良尚未说话,对方已转过身,和煦一笑,喊了声:“正浩兄。”
“修仁兄!”
徐良有些意外,来人不止是同僚,还是同科进士,现任刑部员外郎的万忠。
万忠将黑袍脱下,解释道:“夜中来访,实有白日难言之事,若有叨扰,还请正浩兄多多担待。”
徐良摆了摆手,让万忠落座,亲自斟茶,道:“恩荣宴之后,我们各忙东西,鲜有相聚,你若早来,我们还可痛饮几杯。”
万忠回想起建文元年时的科举,还有那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恩荣宴,当时好像只顾着看文工团的演出了……
狠狠摇了摇脑袋,万忠的脸色变得肃然起来,道:“此番拜访,实有一件事关国朝大事,需要正浩兄一同出力。”
徐良收敛了笑意,心头也多了几分谨慎与警惕。
经过近两年的朝廷生涯,看多了倾轧与出卖,徐良已经不是初入朝廷的热血青年,脑袋一热,不管后果就往前冲。
万忠也没有绕弯子,而是开门见山:“眼下皇上已经近月不上朝,不理政务,甚至连大臣都不见,长若如此,如何了得?眼下唯有集我百官力量,联名上书,警醒皇上,不应因后宫之乐而懈怠朝政,应谨记太祖教诲,以国事为重!”
徐良听闻是此事,不由松了一口气,道:“这不是皇上身体抱恙吗?之前那次朝会你也知晓,皇上晚来许久,听太医说,皇上身体困乏,需要多多静养。”
万忠严肃地摇了摇头,道:“抱恙三日不上朝可以理解,七日不理朝政也可。然你可曾见过近月不上朝,不理朝政的帝王?太祖病重在榻时,尤且听闻内侍报读文书,偶会接见大臣!现我皇懈怠,作为大明臣子,应当竭力劝诫,收其本心,为万民谋大业。”
徐良也感觉有些奇怪,按理说,寻常人得个风寒,三五日也就康复了,可皇上竟然这么久都没好,实在是有些反常。
万忠见徐良有些松动,起身道:“想当初,皇上勤勉于政,为民推一条鞭法,为商执新商之策,力革三大营,又有大工程铺展而开,种种新政,是何等的令人振奋。而今皇上悠闭后宫,不理朝政,怕是醉于宴席,枕于美人,不思进取,作为国朝臣子,我等虽是位卑,不敢不忧国家!”
徐良被万忠的正直与浩然给震撼住了,当即拍案道:“你说得对,位卑亦是臣子。我等诚忧国家,当联名上书,求皇上临朝,此乃大义
。之举!”
万忠对徐良深深行礼,道:“正浩兄此举定能流芳后世!”
徐良并不在意什么流芳后世,而是真正的担忧了国家未来,皇上一直不上朝,总不是个事,听说连齐王造反、青州战事这等重大之事,皇上都没有出面,甚至没有召传任何一位大臣。
这不行啊,长此以往,内阁岂不是成为了真正的皇上?
君君臣臣,纲常伦理不能变化!
为了心中的信念,为了大明朝的未来,必须让皇上临朝执政!
万忠早有准备,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文书,递给徐良,道:“奏疏已写好,只等正浩兄留名。”
徐良展开文书一看,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这封奏疏可谓是用词犀利,锋芒无比,将皇上不临朝的危害写得那是一个鞭辟入里,还数落皇上不处理朝政,就差指着皇上的鼻子骂了。
当看到文书底部一排排名字时,徐良瞪大眼,道:“户部左侍郎卓敬?这是卓侍郎带头所为?”
万忠重重点了点头,道:“若此奏折无法奏效,还有更厉害的。”ωωw.cascoo.net
徐良脸色一变,他清楚万忠这句话的意思。
卓敬是户部侍郎,更厉害的自然是尚书乃至内阁大臣。这也就是说,皇上如果还不听这些小人物的劝说临朝,那就会有更大规模的官员联名上书。
这种群体性的呼声,无疑是一种示威,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逼宫,是文官群体展示力量的一次绝佳机会。如果皇上就此上朝,那就是文官集体的胜利,他日需要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再用一次,二次……
如果皇上还是没有上朝,那好了,为了大明未来,为了心中的理想抱负,为了挺直脊梁,说什么也得和皇上斗争到底。
法不责众,何况文官又没错,错的是皇上,事情再怎么糟糕,也不至于掉脑袋去。
徐良好像看到了一场阴谋,而此时的自己,已经成为了阴谋的棋子。
“为了国家!”
万忠示意徐良快点签名。
徐良提起笔,终咬牙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无论是谁在组织这一场行动,自己都是为了国家,为了君臣正道,问心无愧!
万忠收起奏疏之后,告别徐良,继续前往其他官员的府邸。
京师的宵禁时间很短,只有子时、丑时、寅时,万忠有的是时间拜会。
翌日一早,一封二十七位官员的弹劾奏疏就递送到了内阁,奏疏名为《大明二世,吾皇应勤勉于政,临朝奉天》。
解缙看到这一封奏疏感觉头大,眼前有些冒金星,这奏疏的名字,中间没有问题,后面也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大明二世”这四个字。
该死的,谁这么阴损?
谁不知道秦、隋国祚不昌,二世而亡,说大明二世,不是咒骂大明马上就要灭亡了?如此诅咒国家之言,竟是一群秉持着“正义”、“气节”的官员?
“黄阁,这是何意?”
解缙看过之后,冷着脸问道。
黄子澄当即不乐意了,反问道:“此乃百官肺腑之言,解阁不问百官,问我作甚?
。”
解缙咬牙切齿,这份奏疏是户部侍郎卓敬所写,谁都知道夏元吉此时忙着调运粮食的事,山西移民需要粮食,疏浚会通河也需要粮食,北方边镇更不能短缺粮食,他这个户部尚书已经成为了大明最繁忙运粮大队长了,哪里有心思掺和这种事。
除了你黄子澄,谁能直接指挥卓敬?你可是户部的老尚书!
郁新看过之后,敲了敲桌子,说道:“这封奏疏言辞虽是犀利,但也未尝不切中要点。皇上多日不朝不见大臣,若开此例,百官又无动于衷,他日朝政懈怠,民不聊生,如何得了?”
解缙豁然站起身来,看着郁新与黄子澄,道:“皇上不过是身体抱恙,静养一段时间而已,你们就联名上书,莫不是想要借逼宫之举树立自身的威信?”
啪!
黄子澄一拍桌案,厉声道:“解缙,你若再诬陷我等用心,休要怪我上书弹劾于你!”
“哼,那你弹劾试试!”
解缙毫不畏惧。
郁新皱眉,劝说道:“够了,百官上书,无论如何都需转呈皇上,这件事就不需要争论了。倒是太医院戴原礼的丧事规制,宫中迟迟没有答复,你们怎么看?”
黄子澄满脸怒气,瞥了一眼解缙,道:“戴原礼虽官位不高,但执掌太医院与国子监医学院,按医学院给院长六品官来论,其丧事可提一级,按五品官规格来办,此事礼部已有方略,也无需讨论吧。”
解缙压制着心头的不满,争论道:“礼部按五品官规格,只是常规之论。然没有考虑戴原礼《医学》三典之伟业,按国子监祭酒杨士奇提议,应给其更高规格,以示大明重人才、惜人才,我认为应驳回礼部文书,以从四品衔治丧。”
郁新看着争锋不休的解缙与黄子澄,目光中闪过一丝寒芒。
两人所争论的事,看似微不足道,不过相差半品,实在不需如此耗费心神,但其背后蕴含着更深的政治意义:
话语权!
内阁出现的时间并不长,虽然经过了一些调整,但始终都没有形成秩序,内阁大臣平等办公,各抒己见,没有一言堂,也没有完全的压制。
换言之,此时还没有出现首辅、次辅之类的等级。但六部都有等级,内阁怎么也应该分个高下吧?
谁掌握了话语权,谁就是真正的首辅。
事小,事大,都不是事,谁说了算,才是真正的事。
明知道你爹是他爹,还不让你认你爹当爹,非要弄两个爹出来,这就是大明首辅的能量。
虽然此时的解缙、郁新等人,还远远没有修炼到那个地步,但先不论爹的事,总得把谁是儿子的事敲定了再说。
解缙感觉到有些棘手,郁新与黄子澄联手,两人又是老牌力量,拥有的能量远不是自己能比,朱允炆在的时候,可以出面支持自己,可现在朱允炆很可能并不在京师,没了大老板发话,自己就要扛不住了。
“有旨意。”
就在解缙、黄子澄争论不休的时候,内侍一声喊,结束了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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