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舒唯笑,挑了挑眉毛,视线往下扫。
“唯唯:
这么多年没给人写过信,我都快忘了信件格式是什么了【冷汗】,如果有什么问题,还请温大副主编睁只眼闭只眼【抱拳】。
话说最近墨西哥在闹流感……所有人出门都得全副武装,真是吓死了。
好了好了,不跟你东拉西扯,言归正传。
我到墨西哥已经七个月,这期间,我在微信上跟你聊过很多次,也打过很多次视频电话,但是有些话,我确实觉得必须以一些更正式,或者更郑重的形式说给你听。
两个月前,我收到了一份快递,里面是一个日记本,上面涂鸦似的用马克笔画了很多很多东西,每一张都是一些矮矮的旧平房,和两个形象模糊的小孩子。起初的时候我还很害怕,以为是什么变态寄来的恐怖包裹来着,但是仔细翻看这些图画,我却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知道你肯定已经在嘲笑我神经质了,不许笑!【菜刀】
我不知道寄件人是谁,只知道,发件地是中国云南。真的很奇怪,对不对?
我很早之前就跟你说过,我总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事,但是又说不上来自己错过了些什么。总觉得自己遗漏了很多事,又不知道遗漏了什么……这种感觉真的很糟,时不时就会让我有一种很难过的情绪。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些很重要的人和事存在于我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地方,可能很绚烂,可能很壮烈,也可能什么都没有。
总之,我现在在墨西哥的影视学院进修,过得还不错,最近墨西哥举办了一个青年导演微电影大赛,我报了名,剧本取材自我在嶂北看雪的那天晚上,做的一个梦。
这个电影具体要讲述什么,等成品出来我再告诉你吧哈哈!
莫名其妙说了这么多,你每天盯着电脑看那么多字,还要看我这份,抱歉啦【亲亲】
之后的内容,可能你就不那么喜欢看了,你可以选择性忽略。但是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还是希望你能稍微听进去一点。
一年前,沈寂重伤入院,身上各处烧伤,头部还遭受了严重撞击。我还记得,那天亚城下暴雨,你守在医院的抢救室外跟我打电话,哭了好久好久,我第二天就从嶂北飞到亚城来陪你。
抢救结束,沈寂命救了回来,但是却一直昏迷不醒。医生告诉所有人,他成为永久植物人的可能性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一年了,你表面上一切回归正轨,工作,录视频,升职,成为副主编,变得越来越好,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很固执,固执地等着沈寂苏醒,日复一日。
尽管你自己也很清楚,他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
你准备一直这样耗着么?
别怪我太现实。我是真的害怕,害怕你耗光了青春消磨了时间,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人都应该向前看,相信我,你会遇到更好的人,会开始新的生活。
好了,明天早上还有课,我先睡了。你有空再回复我吧【亲亲】
——程菲12月26日
写于墨西哥城
温舒唯关了邮件。阳光从办公室的落地窗投进来,她扭头看向窗外,大海广阔,远远能看见飞鸟的影子,和一直绵延到天际的海岸线。
温舒唯忽然勾起嘴角,眼眶微湿。
下班后,温舒唯照例驱车来到亚城军区医院住院部。这一年,她每天都来,整个住院部的医生护士都认识她。经过护士台时,护士长朝她露出了一个微笑,随口道:“今天你比平时早十分钟。”
“公司提前放了。”温舒唯笑回一句,跟护士们打过招呼便径直走进了楼层最里面的一个单人间。
病房里一片纯白色,静谧极了,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运作声。
温舒唯走到病床边。
沈寂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长达一年的昏迷卧床,让他整个人消瘦了不少,他闭着眼,眉目舒展,面容俊朗干净,苍白温和,就像是疲惫到极点后的解脱,陷入了很深很深的梦境。
温舒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床头柜上摆着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里头的几朵鲜花略微枯萎。她伸手换上新的。
“明天上午是团建,今天我可以多陪你一会儿。”她笑了笑。胳膊轻轻放在他输着液的右手旁边,单手托腮,侧着头,目光定定落在沈寂脸上。
沈寂不语。
“小松说元旦节要到亚城来。来看看你。”温舒唯轻轻握住他放在被子外面的右手。由于每天都要输营养液,他冷白瘦削的手腕上挂着留置针,她小心翼翼,怕弄疼他,尽管此时的沈寂已没有任何知觉。
“弟弟已经高三了。”温舒唯握紧他修长的手指,自顾自地说着,“他懂事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他逃课的消息了。”
说到这里,温舒唯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头轻轻笑出一声。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她食指弯曲,调皮地勾了勾他结着薄茧的指腹,“何伟前些天给我打过电话,他们面馆的生意越来越好,今年,他们存下了一些钱,准备把隔壁的铺子也盘下来。还提前邀请我去参加他们孩子的周岁宴。”
无人应答。
“真快啊,不知不觉就一年了。”她脸颊轻轻贴住他的手背,像是呢喃低语,又像是感叹,目光透过窗外的冬夜,流转到很远的远方。
沈父劝她放手。
程菲说,怕她耗费了青春和时光,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
温舒唯看着夜空,忽然泪湿眼眶。
“我怎么会什么也没有得到?”她靠着沈寂,眷恋地闭上眼,嗓音温柔得就像一阵风,一个梦,“你明明,已经给出了你整个世界。”
空荡荡的病房里,始终无人应答。
元旦节的前一天晚上,宋子川来了,带着一份报纸和一小袋水果。
好些日子没见,温舒唯发现他似乎长高了些,也长壮了些,个头已经在一米八以上。宋子川这张冷漠的脸,似乎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生动的表情,他依旧眉目冷淡,整个人看着非常有距离感,难以接近。
高考已经结束。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叛逆不羁的孤僻少年,于今年六月,被中国解放军空军工程大学录取,目前已经是空工大的学员,成为了一名在役军人。
温舒唯请宋子川坐到病床边,给他削苹果。
宋子川看着病床上的沈寂。曾经如雄鹰般不可一世无所不能的男人,沉默地躺在那儿,双眼闭合,很安静。
“他一直没有醒过?”宋子川问。
温舒唯动作微微顿了下,摇头。
宋子川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阵,他目光才从沈寂身上离开,望向一旁的温舒唯。他把手里的那份东西递了过去,平静道:“只是我们学校的内部刊物。上面有一则消息,你看完,或许会稍微好受些。”
温舒唯伸手接过报纸,顿了下,回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来看他。”温舒唯淡笑着说。
闻言,宋子川静默了半晌,才道:“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能释怀。我爸是为了救他死的,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作为宋成峰的儿子,我这辈子也没办法原谅他。”
温舒唯垂着眸,没说什么。
“但是作为一个军人,一个中国人。我敬重他。”宋子川淡淡地说。
屋子里忽然一静。
温舒唯把去了皮的苹果递给宋子川。宋子川注意到她细白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真的一睡不起,自己该怎么办。”宋子川忽然说,“或许你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温舒唯静了数秒,笑了,“我早就在心里嫁过人了。”
宋子川只在病房里待了不到二十分钟便离去。温舒唯起身把宋子川送到了医院门口,折返回时的途中,她随手翻开那份报纸。
少年面冷内热,很有心,要提醒她看的位置,还特意用黑色签字笔画了一个小框。其余位置则全部涂抹了一遍,挡住了主要内容。
温舒唯不自觉地微微一笑,手指抚平报纸的折痕,细看。那是一行很小的印刷字,嵌在右下方,只占据了极小版面:
【今年,由西藏十四所的航空母舰研发工作取得重大突破,其中一份核心文件曾遭境外分子窃取,我国海军数名战士与之展开激烈斗争,浴血奋战,不畏牺牲,最终将文件追回。】
忽然吹起一阵风,风里夹杂着海的湿气。
风迷了温舒唯的眼睛。她一时出神,直勾勾望着这行小小的铅字。下一瞬,毫无征兆的,一股巨大的悲恸劈天盖地席卷了她。
她手指收拢,攥紧了报纸,转身小跑进了住院部一层的洗手间。她双手支撑在洗手台上,数月来第一次,无声大哭。
数名战士,浴血奋战,不畏牺牲。
短短十余个字,便是所有。
亚城还是这座亚城,繁华忙碌,盛世仍是这个盛世,安定富强。没有人知道他的付出,他的故事,甚至,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温舒唯用力捂住脸,抽泣到全身脱力。
不会有新的生活。
不会遇到更好的人。
不会了。永远不会了。
我早就在心里嫁过人。嫁给了最好的沈寂,嫁给了我的英雄。
这一晚,温舒唯一直在医院陪沈寂到深夜。
她握住他的手,跟他说了很多以前的事,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但还是不知疲惫地讲述。
“今天要跨年,我陪你看新年第一天的日出。”她低头,轻吻他的眉心,“你已经丢下我好久好久了。”
被她握住的大掌,和以前一样温暖,却不再给予有力回应。
沈寂的面容英俊安静,睡得很沉,像是真的不会再醒来。
“你答应我,新的一年,不要再让我一个人,好不好?”温舒唯定定凝望着他的脸。
沈寂没有回答。
“不说话就是默认。”她弯起嘴角,小指轻轻勾住他的,晃了晃,“拉钩。”
病房里安安静静,只留着一盏夜灯。
忽的,窗外有一道光束炸亮夜空。
温舒唯被吸引,起身到窗边,抬头望。市中心的方向放起了烟花,灿烂的火光在天际迸发开,绚丽夺目。
温舒唯眼底被五颜六色的火光照亮。她望着夜空,下意识轻声说:“沈寂,新年到了。”
说完回过头。
就像是一个梦境。
病床上端端坐着一道高大身影。听见她声音后,那人转过头来,窗外火树银花不夜天,璀璨光芒在黑暗中照亮他的脸,黑色短发,如画眉眼,仍是多年前初见的模样。
“……”温舒唯整个人一震,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