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也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跟刘蔚打照面,看他目光直盯着自己,猜想他是因着抢码头的事惦记上了。倒也无所畏惧,心里盘算着,一面听凌渊训示。
这是凌渊首次前来码头巡视,自然看到的各处都要询问几句。
到了长缨这里,他仔细地看着手上的卷宗,问她:“可知造一条船该用到多少木料漆料?”
长缨张嘴就来,回答得明明白白。
凌渊声色不动,又问:“一条船工序几何?工期多久?”
她也答上了。
凌渊再问:“码头堆着这么多木料,如何在最短时间里应付码头突发情况,如何调度?”
“末将已经做好各项预案,分别对于匪情,盗情,火情等突发情况有了详细备案,请侯爷过目。”
长缨向来习惯把手头事安排得明明白白,接下徐澜的嘱托,又怎么能不细加琢磨?她自周梁手里接了卷宗过来呈了给他。
凌渊接在手里仔细地翻看,仿佛忘了在场还有其余人似的,逐字逐句,连个停顿号都不肯放过。
末了,他抬头道:“这都是你自己写的?”
长缨颌首。
凌渊再看她两眼,又落目在卷宗上。
纵然从前凌晏与两个弟弟百般夸奖过她的才学,他也曾经自凌颂手里得到她的文章看过,但终归对其印象不过是这小丫头有些灵气而已。可是时隔三年有半,她亲自呈上的这份预案却思路清晰,一针见血,针对各项不同突发事件呈现出了极为合理且老道的部署。
回想起昨日她在集议上的表现,他也不能不暗里惊叹。
摆摆手让其余人皆退下,他皱眉问她:“你对朝局那些自以为是的说辞是怎么得来的?”
长缨看到他这副态度就妥妥地猜想到他看不上自己,由于向来如此,她也未放在心上。
说道:“回侯爷的话,不过是在卫所里呆的时间长,四面八方收集到的小道消息有点多,故而有了那么一番胡乱猜测罢了。”
凌渊望着她,未置可否。
他自是不信这就是全部理由,凌家虽然对她多有栽培,但也没有到神化的地步。
她这只能是她自己在这几年里摸爬滚打的成就了。
默了会儿,他又问:“这眩晕的病,又是怎么来的?”
长缨不愿跟他唠家常,笑了下,垂首没吭声。
凌渊也觉自己话多,一时不再吭声。
屋里又陷入静默。仿佛只要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就总是冷的。
少顷,他把卷宗放到桌上,揭开茶盅,又问:“你跟霍溶怎么回事?”
霍溶去船坞里点了个卯,又监了会儿工,再听留守在码头的属下将领说了说近况,回来走到库房外,便见郭蛟带着护卫们正守在门口。
木栏外的树下另有人拢着手缩头缩脑地往里头瞅,正是他前阵子盯了许久的刘蔚。
便走过去:“刘大人这是想求见侯爷呢?”
刘蔚对他自然是如同眼中钉肉中刺。
王照和冯亮都栽在他手里,到如今还重兵看押着没放出来,弄得他是生生断了条财路,即便回头钱韫会交出吴莅息事宁人,自此之后这份油水他也是再也捞不着了,他岂能不恨?
今日里跟沈长缨抢码头,还不是为了给商船多争取点时间靠岸,好多捞点钱填补这空缺?
但心里的恨终归不至于浮于面上。
他眼神凛了下,端出笑容,拱起手道:“听说侯爷到码头来了,下官恰巧当值,正想拜会拜会。”
说完他瞅着他,又道:“要不,烦请霍将军引个路?”
霍溶好歹也是个正三品的昭毅将军,他这小小监兑大言不惭让他引路,这是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霍溶扶剑笑了下,涵养极好地道:“那刘大人稍等,我这就给您去通报一声。”
刘蔚笑着又拱了拱手,对这句“给您通报”并无谦让之意。
随着众将领走出门来的苏馨容远远地望见这幕,想起先前在木料场所看到的,又再想起早上徐澜对自己的态度,心内转过了几道弯,随后便也挎着剑到了刘蔚跟前。
“刘大人想见侯爷,怎么也不挑挑时候?”
刘蔚自是认得她,南康卫督造司里这拨人,但凡有点来头的,他没有不识的。
听得她话里有话,就扯出抹笑来道:“还请苏将军指教。”
第130章 他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苏馨容勾唇:“侯爷如今正跟沈将军在屋里议事呢。刘大人可知道沈将军是什么人么?”
刘蔚静候她下文。
苏馨容道:“沈将军在南康卫炙手可热,不光是谭将军关照她,霍将军惦记她,就连才到来的武宁侯也对她关注有加。
“刘大人孤陋寡闻,难道不知道昨儿她被侯爷当众宣称是凌家的人,而后传了沈将军到府上,结果却让霍将军闯上门去把她接出来的事?”
听到这里刘蔚倒是实打实地愣了下。
南康卫被谭绍把着,向来守口如瓶,轻易不会有什么风声传到他们耳里,他们哪里会知道这么劲爆的事情?
不过,听苏馨容这意思,凌渊跟沈长缨之间还有点什么瓜葛?
可凌渊自幼居于京师,便是出京也不见得就到过湖州,怎么会与南康卫的女将有瓜葛?
他想了下,说道:“那苏将军这意思是,下官得敬着沈将军点儿?”
苏馨容眺望远处江面:“你敬不敬她,我可不能帮你拿主意。
“我只是提醒你,莫说只是跟刘大人你抢个码头,她沈长缨想要治你,只要跟武宁侯说两句什么,哪怕你刘大人身后有势,只怕也要让刘大人你过不去。”
刘蔚缓吸了口气,深深望着她未曾言语。
苏馨容望着前方,余光也在觑他。
刘蔚连霍溶都未放在眼里,这次盗料的事明显是他干的,可所有证据都指向吴莅,足见他背景强大。
霍溶和沈长缨查出来盗料之事,阻断了他的财路,他能不恨?
也就难怪他会不把人家放在眼里了。
而在他财路被阻的情况下沈长缨还要跟她抢码头,他的火往哪儿撒?
往霍溶身上么?他还那那个本事。
只能是往沈长缨身上撒。
可凌渊如今究竟怎么看待沈长缨的她还不清楚,方才那么一说,她相信,刘蔚肯定会去替她挖掘的。
想到这里,她轻飘飘地又往火上浇油:“我听说,刘大人的背后是京师里头的贵人?”
刘蔚豁然变色:“这话从何说起?”
漕运司如今掌在顾家手上,皇帝早已经被架空,这是举朝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但是漕运总督府内部的矛盾却是从来未曾对外公布,苏馨容居然张嘴直指核心,如何能不让他内心震撼?
卫所集议事项皆属机密,禁止对外泄露,昨日沈长缨也未曾挑明刘蔚与彭燮身后究竟是谁,苏馨容也不确定是谁,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出口气而已。
但是此刻刘蔚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她默了片刻,说道:“我也是无意间听沈将军说及而已。”
说完她又觑他:“莫非这还说不得不成?”
刘蔚神情晦涩,说道:“这无凭无据的话,将军还是不要乱说为妙。刘某哪里有什么贵人后台?
“若一定要说,那刘某的后头是皇上,与满朝文武一样,也与苏将军一样,刘某是为皇上卖命!”
苏馨容看了会儿他,未置可否。
她原只想唆使刘蔚对沈长缨起疑心,让他去给她添堵,没想到地却让她意外探出点蹊跷。
刘蔚听到她提及背后有人时面色骤变,之后又满口是忠君为国,这是在掩盖什么?
他生怕旁人觉得他对君不忠?那他效忠什么人才会算是对皇帝不忠?
她立定想了想,蓦然脑子里也有了灵光闪过……
眼下跟皇帝做对的,可不就是顾家吗?!可顾家里头还闹内讧,那就只能是太子了!
刘蔚和彭燮居然是太子的人?
她抬头再看过去,扯嘴笑了笑。
难怪这厮敢于做出挖官家墙角的事来,合着他还真有几分底气。
他有底气,那就好办了……
她道:“刘大人勿恼,这话也是我从沈将军处听来,你要怪罪,可怪罪不到我头上。”
刘蔚深深望着她,随后跟她拱了拱手:“苏将军胸有丘壑,这沈将军究竟是何来历,将军又何不跟下官明言?
“未来你我常在码头行走,碰头的机会多了去了,刘某自然也不会忘了苏将军的好处。”
苏馨容心念转动,半晌,她勾了唇道:“我问我,我也不知,只不过昨日武宁侯几乎把沈将军给掐死在卫所众将面前,却是许多人都亲眼看到了的。
“所以我也很好奇,这武宁侯究竟跟沈将军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刘大人路子广,回头打听到了,千万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
长缨对凌渊会打听她和霍溶的关系感到了些许惊讶。
但她想凌渊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些,猜想是昨日霍溶去凌家把她接出来的事引起的,便简单把她跟霍溶和谭绍等将领平日里相互往来的情况说了说。
凌渊未来得及说什么,郭蛟已走进来:“侯爷,霍将军来了。”
他转向门口,果然就见霍溶闲庭信步地在门口踱步。
收回目光,他漠然又看向长缨。“你说的那些我会去求证。不过你宁愿把隐藏了近四年之久的真相说出来,也不肯回凌家,可是觉得凌家亏待了你?”
“哪敢?”长缨道,“凌家对我恩重如山,无一丝亏待之处。”
她把话说得至诚至恳,心意是有了,却何尝又不是拒人千里?
凌渊看着这样的她,无法说出更多什么。
昨日至今,他觉得有无数话语想出口,可终是拣不出哪句出口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