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伦接手马顿河城后,便开始紧密地组织建设防御工事。
而在这方面,雷敦人以往的行事方式行不通。
事实上,雷敦人并不会堆砌城墙,王城也没有城墙,对于绝大多数以渔猎或劫掠为生的北土人来说,城墙是一种阻碍,一种囚笼。
神默默地看着,地上各种真教徒工匠,在安德夫公爵的指挥下,修补起城墙的磨损,搭建更多的结实箭塔。
地上的人看上去如此渺小,工匠们如同工蚁,来回在地上走动。
与其他在广场摔跤、比武的雷敦人不同,三王子罗伦带着米恩,跟在安德夫公爵身边,让书仆记录下他们所见所闻,并时而走近工匠们,追问城墙堆砌的技术。
神知道,富有才智的罗伦,在行事方式上极为灵活,也远比其他雷敦人更能融入南边人的生活中。
罗伦在记录工匠的技术,并打算日后用在自己领土的建设之中。
“到时候了吗?”晨尹自问。
片刻后,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还没有。
不过快了。
安德夫公爵有序地指挥里,时间很快过去。
公爵抬起手肘擦去额头的汗水,指着城墙道:“真是壮丽,不是吗?”
“我也这么认为。”罗伦感叹道。
“它属于信主的人。”公爵笑了笑,随口道:“我得说一句,丹斯切尔的城墙远比这里宏伟,我想,这或许是因他们比我们更信主,更了解主。”
罗伦闻言,呆了呆。
他旋即想起,自己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
对主来说,人的价值是什么?
对那位无需燔祭的主,人的价值究竟是什么?践行她的安排吗?
是因她有赋予人的使命吗?她需要人去完成某样考验吗?
安德夫公爵说,城墙属于信主的人,丹斯切尔的城墙远比这里宏伟,是因他们更信主,更了解主...
岂非不信者不能筑起城墙?
公爵不曾想到,他随口说出的话,会叫罗伦陷入沉思。
而安德夫公爵静静站立,没有打扰。
罗伦却先行告辞。
“抱歉,公爵,我有些事要处理。”罗伦道。
“什么事?”安德夫公爵追问。
迟疑片刻,罗伦缓缓道:“关于神的事。”
安德夫公爵旋即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罗伦便带着米恩离开。
三王子消失在安德夫公爵的视野中,但罗伦并没有走回城内领主的宅邸。
他走到另一处修缮城墙的工地。
工匠们推拉着盛有石块的板车,光了臂膀的上身满是汗水。
罗伦嗅到了扑鼻的烟尘,他走到一个歇息的工匠身边。
皮肤被晒得发红的工匠疑惑地看着三王子。
他只听罗伦问道:“你对主有多了解?”
工匠摸不着头脑,想不懂为何这位大人问这种东西,他有些局促起来。
良久,工匠小心道:“我知道,我知道有一位住在上面的主,他是我们的神,他主宰我们的一切。”
罗伦听着工匠的话,突然心生感叹。
这工匠连称呼神要用“她”都不知道。
他能有多了解主?
“为什么你信主?”罗伦顿了顿,又追问了一句,“你有多信主?”
“大人,为什么我信主?”
工匠觉得这问题奇怪,
“可是...我为什么不信我们的神?至于我有多信主?呃...很信很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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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工匠比了个不标准的圆环礼。
罗伦摇了摇头,他听出来了,
这工匠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信主。
工匠仰头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大人。
他不清楚罗伦为什么问这些问题,只能以自己的脑子去猜测。
思考片刻后,工匠拍了拍脑袋,这位大人应该是担忧工匠们不够信主,由此不能得到神的庇佑,修缮不好城墙。
于是,工匠说:“大人,别担心,我们卡米立安人比弗杜桑人更信主,那些懦弱的弗杜桑人绝不能攻破我们的城墙,也赢不了这场战争。”
工匠的话落入耳内,罗伦又陷入了思考。
因卡米立安人比弗杜桑人更信主,所以就能赢下战争吗?
罗伦想起了雷敦人间传唱的船歌,歌词之中,包含无数北土城邦国家的兴盛与衰亡。
那是雷敦人记录历史的一个方式。
罗伦想起了牲祭的诸神,想起常年弥漫寒霜的北土。
北土之上,常年爆发大大小小的攻伐,各王国各城邦都有不同的神敬奉。
一个王国有一个王国敬奉的神,一个王国灭亡另一王国,将那国的子民屠杀、奴役,岂是因一位神战胜了另一位神?
“似乎应该是这样...可是、可是...”
罗伦觉得自己的想法到了某个关键节点之时,恰好卡住了。
他依旧没能回答自己最初的问题——对主来说,人的价值是什么?
罗伦惊觉自己只是在不断地提问,但深入思索之时,什么地方又会卡住。
他发现自己的所有问题,都不过是在原地踏步。
那么...试着换一些思路。
罗伦忽然想到这一点,他攥紧了拳头,逼迫自己思考。
不是对主来说...
而是...
对诸神来说,人的价值是什么?
祖祖辈辈们传下来的歌谣之中,诸神因祭祀不够而盛怒,降下雷霆、风暴、寒霜,惩戒世人,让世人重新匍匐,直至献上让神明满意的祭品,行让神明喜悦的事。
对诸神来说,人的价值,在于牲祭吗?
雷敦人的传统告诉罗伦,是这样的。
不然他们何须为战神牲祭?不然战神又何须庇护他们?
“所以...索答杀了我父亲,将我驱赶出北土,是因我对战神牲祭动摇了吗?”
罗伦不禁在心中自问。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先王的伟业又如何解释?
那位带领雷敦人背弃原来的神,皈依吾王之王的先王又如何解释?
先王皈依吾王之王,原来的神没有惩罚他吗?
如果有,为什么在祖辈的历史之中,寻不到先王的败绩呢?
罗伦的童孔勐然一缩。
他寻到了唯一的解释。
那解释足以回答这个问题——对诸神来说,人的价值是什么?
“在如今的世上,没有价值。”
罗伦冷静地压抑激动道:
“我们立诸神的像,造她们的殿堂,”
“我们在将人的价值,强加在诸神之上。”
新的问题得以解答。
迟暮的黄昏下,罗伦还没来得及豁然开朗。
他便听到城内教堂晚祷的钟声。
罗伦勐然觉得自己还未站稳,便坐落在孤舟之上。
四面八方是浩然大海,
怒涛席卷而来。
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
对主来说,人的价值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