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对上程又年的视线,昭夕的灵魂依然还在天上飘着。
被震飞的。
她浑浑噩噩伸出手来,用残存的理智操纵肉体,冲他僵硬地笑笑,“……程老师好。”
手在半空中凝固了片刻。
程又年才伸出手来,不徐不疾地与她交握。
“托昭小姐的福,还行。”
昭夕:“……”
傅承君都愣了愣,瞧瞧程又年的脸色,再看看昭夕的反应,“你们认识?”
何止认识,还深入交流过……
一时之间,那晚的画面在脑子里嗖嗖闪过,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昭夕干笑:“也,也不是很熟。”
程又年点头,“嗯,是相当熟。”
“……”
局面陷入僵持。
空气中弥漫着连魏西延都打不了圆场的尴尬。
昭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抬眼望向程又年,急了。
“那个,之前其实见过——”
“我是昭小姐的影迷。”程又年淡淡地说。
昭夕:“……对对对,是我影迷。真没想到这么巧,会在这里再见面。”
史前尴尬的气氛终于得以缓解。
师徒三人都笑起来。当然,除了昭夕,其他两人的笑容都是真的。
昭夕扯着嘴角跟大家一起笑,比哭还难看。
招呼也打了,人也都介绍了。
傅承君是个实干派,没那么多客套话,很快让大家在圆桌前就坐,拿出项目策划书,“喏,你们俩也看看,趁程老师在,有什么建议一块儿提了,让他看看可行不可行,也正好替你们答疑解惑。”
魏西延道:“您老人家不厚道啊,我们师兄妹都毕业多少年了,好不容易来看看您,还得替您免费打工。”
昭夕:“是啊是啊。”
傅承君笑了,“不然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要在百忙之中接见你俩?哦,图你们俩长得好看,赏心悦目吗?中戏的美人难道还少了,就缺这两个?”
魏西延接过项目书,翻了两页,还不忘反驳,“那您找那群美人去,别找我们师兄妹。”
昭夕:“是啊是啊。”
师徒俩你来我往,昭夕除了应和,就是应和。
一句“是啊是啊”,延续了好多遍。
要不就换近义词:
“对啊对啊。”
“师兄说得对。”
有外人在,傅承君只神色古怪地看了徒弟好多次,没好说什么。
后来讨论的全程里,也几乎都是魏西延在发问、提建议,傅承君与他互动,程又年大部分时间都在专心听,间或点头摇头,答疑解惑。
昭夕一直在神游天外,几乎插不上话。
三峡水电站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水电站,也是中国有史以来建设最大型的工程项目。而由它所引发的移民搬迁、环境等诸多问题,使它从开始筹建的那一刻起,便始终与巨大的争议相伴①。
关乎国之重策,又是国庆献礼剧,难怪要傅承君本人亲自操刀。
这些年,因上了年纪,精力有限,其实他已经不太导戏。更多时候都把重心放在教书上,演艺大环境不断恶化,即便有心无力,他也一直在努力做点什么。
讨论也并没有持续太久,傅承君看着小徒弟心不在焉的模样,很快叫停。
“今天就这样吧。本来也不指望你俩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只是难得回来一趟,好歹当师父的要考考你们,免得在名利场里混迹太久,真才实学都忘得一干二净。”
魏西延笑了,“那您看,我刚才说得还行吧?不说继承了您的衣钵,好歹没忘得一干二净啊。”
“呵,也八九不离十了。”
昭夕自知刚才全程梦游,只能赔笑不语。
傅承君起身送客,“辛苦小程老师了,天这么冷,每天起个大清早来给老头子答疑解惑。”
程又年也起身,谦逊诚恳,“哪里的话,您太客气了。”
“我跟你们徐院说,请他替我找位科研人员,能指出我们的不合理就好,谁成想派了个顶梁柱来。不瞒你说,我们这项目,听起来光鲜,实际上也就是雾里看个花,披了层皮,让你来,实在大材小用。”
傅承君是真心的,并非客套。
程又年目光温和,“傅老师不必自谦。有您在,就不会是雾里看花。”
即便他真的没有看过《木兰》,不认识昭夕,是罗正泽口中不折不扣的工科宅男,也绝不会不知道傅承君的大名。
他是中国电影不可或缺的里程碑之一。
傅承君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小程老师也别谦虚。我们这一行,哎,也不必多说了。”
他拍拍程又年的肩,“国家的明天,还是靠你们实干派啊。”
明明正在说一些严肃的话题,下一秒,昭夕忽然被点名。
“昭夕,你去送送小程老师。”
“啊?”
她迷茫地抬起头,眼神里就五个明晃晃的大字:为什么是我?
傅承君一向以敏锐的观察力闻名,要还没看出这两人之间的暗涌,就白活这么多年了。
他虽老眼昏花,还不至于花到这个地步。
“你走了半天神,没提出半点有建设性的意见,不出脑力,那就出点体力。”傅承君笑笑,“快去送客。”
昭夕:“……”
她看出来了,老师的眼里也摆着明晃晃的意思:为什么是你,心里没数?
昭夕僵硬地笑笑,只得对程又年说:“走吧,程老师,我送您。”
心里还残留了一丝侥幸。
两人不欢而散,也许他也不想和她面对面,说不定会拒绝这份客套,让她别送了。
可令她失望的是程又年干脆利落地点点头,“那就麻烦昭小姐了。”
“……”
她就知道,希望就是天边的云,大风一吹,了无踪影。
走出办公室时,两道视线如芒在背。
昭夕还得强打起精神,满面笑容地送客,拿出演员的专业素养,把这出戏演到结尾。
办公室内,师徒两人淡淡点评。
魏西延:“师妹今儿这演技,糟得没眼看啊。”
傅承君:“几年不上阵,专业课教的东西全忘光了。”
魏西延:“哎,她是她,我是我,您别一竿子打死。”
傅承君:“放心,哪能一竿子打死?你演技比她还糟糕一百倍。”
魏西延:“……”
出了办公室,两人一路往楼梯间走。
昭夕想伸手摁电梯,却听身侧的人淡淡地说:“走楼梯。”
她一顿,收回了手。
太多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
她真是猪脑袋,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就一定是民工吗?他这模样到底哪里像民工了?
酒店的西餐厅里,他不徐不疾吃东西,姿态赏心悦目。
便利店里,他喝的是二十块钱一瓶的矿泉水,哪位建筑工人这么讲究细节?
还有无数次她称呼他为包工头时,他捉摸不透的神情,匪夷所思的眼神……所有的细节在脑中汇聚起来,蛛丝马迹竟多得数不过来。
可她偏偏一叶障目,笃信自己先入为主的“事实”。
一想起她还曾开车到地科院的大门口,都抬眼看清那几个威风凛凛的大字了,还能强行把他和一旁的建筑工地联系起来。
她是猪吗!?
无数本《环球科学》、《国家地理杂志》在眼前飘过。
还有他和宋迢迢的对话。
张口闭口就能引用居里夫人的名言。
哈,她还夸他是有文化、爱读书的民工……
昭夕万念俱焚。
最后一刻,眼前浮现出刚才程又年在办公室里的模样。
他是那样温文尔雅地与老师交流,专注倾听讨论时,间或持笔疾书。回答问题不卑不亢,自然流畅的谈吐间不经意流露出丰厚的学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