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坐在楠木五足束腰,海棠式凳面的圆凳上,伸出一只手臂搁在圆桌上,王太医正端坐在她对面。
听到四方的话时,不仅王太医伸出去的手一顿,面微僵的瞧着他,梨香也略诧异的抬头,接着就见四方在她手腕上覆上一方帕子。
竟是赵璲吩咐的?这厮心眼小成什么样子了,这太医免不得以为她恃宠而娇呢。
梨香方这么想,就听王太医捋捋胡须,瞧着她的眼神也变了,“老夫身为医者,自当以病人为本。在老夫眼里,是姑娘是妇人还是老者,都与草木相同,只一死物罢了。”
王太医眯起暗浊的双眼,眼角边的皱纹夹起几个皱褶,只盯着梨香道:“姑娘你以为老夫说的如何?隔着帕,老夫也没那个本事确保这脉把得万分准确,若是出了差错,老夫可担当不起。”
王太医的这一番话说的可就重了,宫里头也有嫔妃隔着帕替她们号脉的,但她们身份当得如此,皇帝的女人,怎能不金贵些。
其实王太医也是看人下菜碟儿了,他在宫中做太医几十年,名誉自当是很响亮的,朝廷百官中多多少少都会给他点面儿,为官这般久,还没有说去给一个小小妾室看病的道理。
今早赵璲派人去请他时,王太医自是也不敢不给锦衣卫统领的脸面的。只听到替他府上一位小妾诊治时,脸色便不大好看起来,若不是前来请他的人语气诚恳,说是赵大人诚心相请,这刚正不阿的老头儿说不定还会找借口给推辞了。
这会儿既来了赵府,也算是放下偏见给这妾室诊治一番,哪知竟要隔着帕,王太医哪能不恼。
再瞧瞧面前的女子,海棠容,处处留情眼,一副妖娆貌,没想到赵璲那般的人物竟也沉迷女色,王太医心中又愁又哀,美人误事啊!于是便没给梨香好脸色。
梨香怎能瞧不出这王太医在敲打她,她揭掉帕子搁在一边,面带着淡淡笑意回道:“王太医说的是呢,在我眼里,太医您也如同那地上的雪一般,皑皑皎洁。”
这话乍一听,好像在夸王太医洁身自好,明如白雪,是个正人君子,但再仔细嚼一嚼这话,再看看梨香,她嘴角小小勾起,眼神正轻瞟着屋门外青砖上的残雪呢。
最先意会过来的是钱太医,他“嗤”的轻笑出声,开口道:“这位姑娘说的是,王老快快替她诊吧。”这钱太医瞧上去年轻许多,三十余岁,留一小撮八字胡,一双眼炯炯有神,人瞧着倒也正派。
钱太医这么一搅和,王太医才听出来,这女子是在说自己和那雪一样,起初皎洁最后也将成为残雪,不就如同死物一般了么。
自己说她如草木一样,她竟回击自己如残雪,他这老头儿不也正应了残雪这两字么?好个一语双关,好个伶牙俐齿的。
王太医哼一声,看她不过也十五六岁,倒不是个笨的,脑袋瓜子还算聪明。他瞧了梨香几眼,脸色很快就缓和过来,伸手替梨香把脉。
其实王太医也是个孤傲的老头儿,与白鹤差不多,嘴上厉害,心肠倒不坏的。他本对梨香偏见甚大,不过他这人有个毛病,喜欢聪明的女子,这会儿梨香一语双关呛了他一句,他倒没生气,还觉得这女子有点儿骨气。
把脉时,梨香见王太医皱着眉一声不吭,时不时啧啧几声再摇摇头,似乎很苦恼的样子,她心中怀疑难不成这具身子真有什么不治之症不成?
她试探着开口问道:“王太医,我身体可是有了什么病症?”
王太医再叹一声,还是摇摇头道:“姑娘你脉搏稳而有力,身体没甚毛病,康健得很。”
梨香疑惑,“那您为何摇头又叹气?”
王太医捋着胡须,布满皱纹的眼角又眯起,像是沉思了一会儿才道:“老夫还没见过哪儿女娃儿有你这般稳固的脉搏,枉老夫行医几十年,自以为诊人无数,有些惭愧啊。”
这老头儿还真是较真呢,梨香暗自好笑,才微笑着道:“王太医不必惭愧,苍生渺小皆如蝼蚁,天下之大,岂是你我人生短短数十年能勘破的?自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说着梨香竖起一个手指,指指上头,铿锵道:“天外有天,宙宇无穷。”
王太医闻言,起先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没想到你这小女娃儿竟有如此般的见地。”他捋着胡须笑道:“老夫今日算是见识了。”
梨香也回以一笑,“小女子的缪言罢了。”
说是缪言,可她的神情却不是那样呢。东沁在一旁自觉是自个脸上有光一样,朝南尘挑挑眉,仿佛在说,主子厉害吧?南尘弯了弯唇做回应。
接下来钱太医诊脉的结论也是如此,都说梨香身体康健的很,于各方面都没有任何不利的。
梨香心里也确实想知道自己为何手脚四季寒凉,便问了出来,“钱太医,我若身体无恙,为何身子到了冬日,更是如冰呢?”
钱太医摸着他的八字胡道:“这个,在下确实诊不出,不过我会给你开几副暖宫方子,你喝着试试,应当会有益处。”
梨香虽不愿喝那些玩意儿,但也不好当面回绝,只得应下,便道:“那就多谢钱太医了。”
梨香本想叫东沁那些银子赏给两位太医,但以她现在的身份这样给了倒是辱没了他们,且瞧他二人面相正派,自当不会因为这点儿蝇头小利而记恨,说不定还会高看她一番呢。
四方送了王太医和钱太医出府,果然如梨香所料,她那不卑不亢的态度还真是入了王太医的眼,他在马车上和钱太医说道:“我瞧着那姑娘是个有心胸的,与人为妾,倒是可惜了。”
钱太医笑道:“您老来时还不乐意呢,见到人如此貌美,心里还不知怎么骂人家呢。”
王太医立即吹胡子瞪眼,“我只是试探一番。”随之又深深叹口气,连说两句:“可惜了,可惜了。”
钱太医不解,以为他老人家还在说当人小妾可惜呢,便笑着回道:“赵大人位高权重,人生得又仪表堂堂,他若愿意,京里哪个闺秀不想做他的正妻?就算是个小妾,怕是也要踏破赵大人家的门槛呢。”
“啧啧,就是他那张冷脸,瞧着唬人了些。”钱太医又道。
王太医张口欲言,最后却摆摆手,摇摇头道:“哎,你不懂啊。”
第172章 何为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