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歪向一边, 似乎已失去知觉。一见是郎萤, 谢怜下意识要去救,但很快刹住脚步,反应过来:方才这里明明只有白无相,郎萤又怎么会突然出现?
见那尊原本清圣无比的太子悦神像被淅淅沥沥的鲜血玷污得不成样子,花城显是十分生气, 脸色沉怒, 弯刀厄命在手上寒气四溢。
他一字一句地道:“滚下来。”
“郎萤”歪了的头果真正了回来, 睁开双眼,缓缓将自己从剑上“拔”下, 落到地上。
方才, 他震碎那一波围袭的银蝶后,趁那一阵银光乱闪, 藏进了这尊神像的白纱之下, 化成了郎萤的样子。
既然他能化成郎萤的模样,那么他就一定在哪里见过郎萤。谢怜道:“真正的郎萤呢?”
花城却道:“也许, 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郎萤’。”
如果,从一开始, “郎萤”就不存在,只是白无相未完全恢复的状态, 事情就很好解释了。可是, 谢怜想起死在与君山的小萤姑娘,宁可这种说法行不通。他很快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缓缓地道:“又或许是……他把郎萤吃掉了。”
对面的“郎萤”身躯正在渐渐拉长、拉高, 脸上的绷带慢慢脱落,露出了里面那张悲喜面,闻言,微微抬头,似乎在微笑,道:“猜对了。”
果然如此。
白无相被君吾打散后,留下了一缕残魂游荡在人间,不知飘荡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找到了同为鬼体的郎萤。
他必然用什么方法蛊惑或者蒙骗了郎萤,使郎萤答应让他寄宿在自己身上,否则,以他残存的弱魂,不一定能吞噬掉郎萤。
而他粘在郎萤身上后,慢慢恢复,最终结果,就是谢怜和花城眼下看到的这个样子,鬼吃了鬼,白无相反噬了郎萤这个宿主。就像贺玄吃掉白话真仙一样,郎萤反倒成了他的附庸。
不消片刻,“郎萤”已经完全化成了白无相的模样。花城盯着他,道:“郎萤为什么会答应让你借他的灵体?”
须知,这种事情,就跟一个陌生人要求“把你家门打开让我进去跟你一起吃吃住住”差不多。郎萤好歹也是个活了几百年的鬼,虽然畏畏缩缩,但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白无相温声道:“我当然可以回答你。不过,你确定你旁边那位,想让我在这里说吗?”
花城望向一旁。谢怜的神情微有怪异,竟是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目光。白无相又道:“姓郎,永安,人面疫。为什么答应让我吃掉他?难道你还不清楚为什么吗?”
谢怜的脸霎时白了一截,手背上青筋凸起,一剑斩去,喝道:“闭嘴!”
白无相闪身避过,那一剑竟是“铛”的一声,削断了他自己神像手里握的那把长剑。
这下可好,太子悦神像,太子的剑成了断剑,这神像也变成了一件残品了。谢怜登时回过神来,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死灵蝶们被激怒了一般,蜂拥而上,白无相出不冷不热的一串笑声,从从容容,以袖掩面,不再纠缠,迅速没入黑暗之中。谢怜看着地上那截断了的石剑,下意识对花城道:“对不起……”
花城打断他道:“殿下跟我说对不起,这不是好笑?他走了,如何?”
谢怜心神微定,道:“逃了吗?不能让他进铜炉!”
二人追出万神窟,重新攀到雪山之上。刚刚冒出个头,便觉一阵地动山摇。向上望去,雪崩阵阵,比起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似乎被大雪掩埋在下面的什么东西苏醒了,正在阵阵怒吼,要抖落身上的千年积雪。谢怜道:“这还上的去吗?!”
花城紧紧抓住谢怜的手,道:“跟我走就可以!”
二人逆着冰雪崩塌的洪流而上。虽然艰难危险万分,几乎走一步退三步,但还是避开了最猛烈的雪石流和无数地坑,冲出了一条上山的路。
终于攀到最高处,冰封山顶,厚厚的冻了不知几层,谢怜感觉稍微走快一点儿都要打滑,花城却牵着他稳步而行,全然不惧。二人来到火山口,那山口仿佛一张向天咆哮的巨口,甚为壮观。向下望去,一片漆黑。不知是否错觉,最深处透出阵阵骇人的红光,时隐时现。谢怜有些莫名心悸,按住头上斗笠,不让它被风雪吹走,道:“他已经进去了吗?”
花城只看了一眼,便凝了神情,道:“已经进去了。”
“何以见得?”
“铜炉正在封闭。”
谢怜一惊,顿感措手不及:“怎么回事?这么快就封闭了?不是要进去几只鬼在里面开始厮杀才行吗?”
花城道:“那是一般情况。但如果,铜炉认为进入者有极大潜力冲破铜炉,而那只鬼又向它提出了封山要求,也会封闭。”顿了顿,他道,“当初,我就是这么做的。”
谢怜道:“他到底是不是绝?已经成绝的鬼王,如果再进入铜炉,会如何?”
花城道:“和已经飞升的神官想再历一次天劫会怎么样,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强则更强!
如果让白无相冲破了这一关,后果无法想象。
而等到他破出铜炉、出山之后,第一个要找的,也必然是谢怜!
盯着那深不见底、一望无际的深渊好一会儿,谢怜缓缓地道:“三郎,我……可能要下去,做个了断。”
花城淡声道:“下吧。我陪你。”
谢怜抬头望他,花城也抬了头,与他对视,挑起一边眉,笑道:“无非是下去杀掉一个碍事的,再冲破一次铜炉罢了。也未见得是什么难事。”
见他如此轻松,谢怜原本紧绷的心情也不由自主松开了些,微微一笑。随即,花城道:“不过,有件事。”
谢怜:“?”
他微微侧,花城忽然一手搂了他的腰,带到怀里,另一手轻轻抬起他的下颌,含住了他的双唇。
风雪之中拥吻良久,二人的唇瓣才慢慢分开。谢怜呆了好一会儿,终于一个激灵,醒了,涨红了脸,睁着眼道:“……干、干什么突然?!”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但之前他们用的都是“借法力”、“渡气”、“不小心”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而现在说开了某些事,这些理由一下子被揭穿了虚伪的真面目,这种事的意义也非同小可起来。他简直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是抓住花城的胳膊,还是推花城的胸口,抑或是挡住花城的脸?
花城在他耳边,似乎微微喘了一口气,低声道:“……我,先借一点法力给殿下,以备不时之需……收下好吗?”
谢怜无意识咽了一下喉咙,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一点吗,好像太多了……之前的还、还没还清……”
花城道:“不多。不用急。有空慢慢还,总会还清的。”
谢怜胡乱“嗯嗯嗯”了好几声,正待落荒而逃,花城又拉住了他,提醒道:“殿下!你往哪里跑。方向,错了。”
谢怜这才现自己居然往回跑了,马上走了回来,脚底还在冰上打了一下滑,赶紧按住斗笠,道:“没、没有。我,我只是有点冷,想转几个圈子、热一下身……”
他把斗笠戴了背背了又戴,最终,一把抓住了花城的手,紧紧握住。二人并肩,看着下方那庞大的深渊。
花城口气随意地道:“解决之后,再给哥哥看我雕的最满意的那座神像。”
谢怜道:“好。”
说完,两人便一起跳了下去。
呼呼的狂风从耳边刮过,强劲的冲击犹如巨浪扑面,但两人的手也没就此被冲开,反而握得更紧。
谁知,半空中,谢怜的手忽然抓了个空。
并不是他手滑,或者被花城甩开了,而是忽然之间,握在他掌心里的那只手消失了,没有实体了。
谢怜的心一紧,喝道:“三郎?!”
他正在飞速下落中,前一刻刚喊出来,下一刻那声音就在头顶十几丈外了,听来甚不真切。不知过了多久,谢怜终于稳稳落地。他立即站起,道:“三郎?”
无人应答。只有空荡荡的回声告诉他,此刻正身处一个何等空旷庞大的空间。
四面八方都是漆黑一片,只有上方,谢怜望向头顶。上方,有一片雪白的天幕,正在逐渐缩小。那便是铜炉的火山口,正在缓缓封闭。
可是,花城到哪里去了?
“轰”的一声,谢怜托起了一盏掌心焰,想照照看这底下是个什么情形。可是,黑暗深不可测,这点火根本照不出什么来,火光都仿佛被黑暗无动于衷地吸收了。而且他一不小心,没控制好法力,火焰过高,险些把头烧着,赶紧把那火丢到一边地上。好巧不巧,那火光刚好映出了不远处一个淡淡的白色背影。谢怜当即警觉万分,道:“谁!”
那白色背影转过身来,淡声答道:“你知道我是谁。”
虽然回答了,可那人脸上的肌肉却分毫未动。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张半哭半笑的面具。
谢怜脱口道:“三郎!”
尽管他一看到这张脸就控制不住地毛骨悚然,背脊寒,但他此刻喊人却不是被吓的,而是出于担心。自然仍旧无人应答,而那张悲喜面又离他近了几分,道:“不必喊了。铜炉已经封闭,这里,只有你和我,没有第三个人了。”
谢怜下意识再次望天。
之前上方还剩下一小片雪白的天幕,而现在,那一小片光明已经完全被四周的黑暗吞噬了。
这也就意味着,铜炉,真的封山了。
谢怜怎么也没料到,会变成现在这种状况。
他,和白无相,两个人,被关进了铜炉里?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是他们两个?!
谢怜手握芳心,剑指向那白影,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又是你搞的鬼吗?他人呢?现在在哪里?”
白无相一手两根手指夹住芳心剑锋,另一手在剑刃上弹了一下,“铛”的一声,清脆至极,道:“走了。”
谢怜看到他这个动作,目光微冷,骨节咔咔作响,道:“……你说清楚,什么叫走了?”
白无相悠悠地道:“不想跟随你了,离开了,死了。选一个吧。”
“……”
谢怜心头先是一寒,随即一阵暴怒涌上,一剑斩去:“你少胡说八道!”
白无相再次轻而易举地接住了剑锋,道:“好吧,好吧。我的确是在胡说八道。不必担心,他已经被送到了铜炉之外,就算现在赶过来也来不及了。”
谢怜倒不怕赶不赶得过来,只要花城没事就好,暗暗松了口气。
白无相又道:“不过,他还是不要进来的好。否则,就算现在他没那个想法,见了待会儿你的样子,还会不会想跟随你,那就难说了。”
“……”
谢怜忍无可忍,又是一剑,喝道:“闭嘴!”
白无相从容不迫地闪过了他的每一剑,谢怜怒道:“我受够你了,你想怎样!你究竟想怎么样?!你究竟要缠着我到什么时候!!!你为什么还没死?你为什么来铜炉!”
白无相道:“因为你!”
谢怜动作滞了一下,喘了口气,道:“什么意思?”
白无相从容地答道:“因为你来了,所以,我也来了。”
听到这种回答,谢怜的脸都有些扭曲了。
可是,就算他再狂怒,杀意再重,白无相永远像是能料到他下一剑会怎么出似的,以毫厘之差错开。谢怜出剑越多,就越明白一个残酷的事实:
赢不了!
“是的。”仿佛能看到他的内心一般,白无相道,“你赢不了。”
话音刚落,他一手刀砍在谢怜手腕上。一阵剧痛蔓延至全身,谢怜不由自主松手放开了剑,随即就被他抓住头,狠狠一把砸进了地里!
耳边嗡嗡作响,鼻腔口腔血腥无比,脑内震荡不止。
好一阵,谢怜才感觉到一只手把他的头从破碎的地面里提了出来,一个声音在上方道:“可怜,可怜。”
谢怜呛出一口鲜血,视线被血色和黑暗模糊。白无相道:“每次见到太子殿下,你总是这样一副样子。令人心痛,令人快意。”
谢怜咬住了一口鲜血,不让它呛出来,哑声道:“……你不要太得意了。现在我是赢不了你,但是……有人可以。就算你能从铜炉里出去,君吾未必不能再杀你一次。”
何况,还有花城!
谁知,白无相却道:“谁说从铜炉里出来会是我?”
闻言,谢怜怔了。
不是他?不是他还会是谁?
白无相把他的脸提起来,与他对视,温声道:“太子殿下,我想,你可能误会了。这座铜炉里,的确会有一个绝出去,但是,不是我。而是你。”
谢怜惊愕万分:“……你说什么?我又不是……”
话音未落,他就回味过来,惊出了一身冷汗。
白无相道:“正是如此,恭喜你,终于明白了我真正的目的。这不正是你最喜欢的‘第三条路’吗?”
现在的铜炉里,只有一只鬼和一个神官,看上去,只有两条路了。要么白无相杀了他,然后冲破铜炉;要么两个人都别想出去,一起永远关在这个铜炉里。
但是,其实,还有第三条路。
只要谢怜立即在此自杀,化身为鬼,杀死白无相,他就可以立地成绝,冲破铜炉!
谢怜好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用想了!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就为了让我成绝?我没你那么疯!就算你想我杀了你、我也赢不了你!如果你故意输给我,铜炉也未必会承认!”
白无相却道:“是吗?你赢不了我?那可不一定。”
说着,他伸出了另一只手。就着不远处的火光,谢怜看清了,那只手上出现了一张面具,和白无相脸上的那张一模一样。
白无相道:“记得这张悲喜面吗?很适合你。”
谢怜登时睁大了眼。
恐惧如虫潮,密密麻麻爬上心头。他勉强道:“……拿开,拿开……拿开它!”
白无相笑了起来,道:“看样子,太子殿下的记性不太好啊。既然如此,我来帮你想想,好吗?”
语毕,不由分说,便将那张惨白的悲喜面和无边无际的黑暗融为一体,沉沉地向谢怜脸上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