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师曾对他说过, 这人应该是引玉。因为这些年被贬的神官, 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位。于是,谢怜道:“阁下怎么称呼?”
那鬼面人道:“不敢,无名小卒罢了。”
进入那废弃的染坊,谢怜不禁一怔。只见各式各样的衣物,挂在一座座木架上:嫁衣、官袍、女儿纱、淄衣、童衣……还有十分简单粗暴的染血麻衣, 仿佛生怕别人不觉得这件衣服有古怪。层层叠叠, 阴气森森, 邪气重重,仿佛一个个活死人站在那里。就算不是锦衣仙, 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长长的各色布料高高挂在木架子上, 有的惨白,有的污脏, 已经许久无人打理了。权一真蹲在黑漆漆的染缸边缘, 埋头研究里面颜色诡异、散着异味的液体,谢怜总担心他下一刻就用手指蘸一蘸然后舔舔看了, 赶紧把他拖下来。见庭院里,一群妖魔鬼怪们则都被一根铁链串了起来, 抱头蹲地,道:“这是……?”
那鬼面人道:“近日在鬼市贩卖锦衣仙的, 以及在各地使用锦衣仙的妖魔鬼怪们, 全都在这里了。总计九十八件。”
居然有九十八件,而且,应该都是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抓来的, 谢怜微微动容。那鬼面人又道:“如果再出现新的异动,也会尽快为太子殿下擒来。”
听到这里,谢怜忍不住道:“不用了。请转告三……花城主,真的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也可以做到的。”结果是一样的,只是稍费一点时间和精力罢了。但他本身就是供职于上天庭的神官,即便是没几个人供奉,正经差事也就是做这些。
那鬼面人道:“城主自然明白,殿下轻而易举便能做到。但正因如此,才希望您不用把精力花费在这种谁都可以做的小事上。殿下的时间和精力,应该拿来做更重要的事。”
“……”
斟酌片刻,谢怜还是道:“请问,你们城主现在……?”
郎萤在谢怜身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晃来晃去,那鬼面人道:“城主现在很忙。”
谢怜忙道:“哦。那很好,希望他那边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在这群妖魔鬼怪里挨个问过,个个都一口咬定是跟戴面具的神秘人批的,不似说谎,可鬼市这种地方,一天之内戴面具的神秘人岂非有几百个都不止?
问不出个所以然,那鬼面人便拉着那根绳子,把这些嗷嗷鬼叫的鬼牵走告辞了。但是,那九十八件鬼衣却留了下来。谢怜只觉得过去专收破烂旧衣的时候也没见过这么多衣服,一件件翻来翻去,怀疑说不定没有一件是真品,对权一真道:“奇英,你再来看看吧。”
权一真却挠了挠蓬松的卷,摇了摇头,道:“太多了。”
太多鬼衣了。每件衣服彼此的邪气相互影响,使人失去了判断力。
这就像一个味觉灵敏的人,虽然能分辨出梨子味的和苹果味的糖馅儿,但如果把九十八种不同水果的馅混在一起,再让他尝,这根本就失去味觉了。谢怜正在想别的办法,回头一看,却见权一真直接拿了件衣服准备往身上套,谢怜连忙阻止他,把衣服挂回去道:“停停停。奇英,我们先说好:第一,不要乱吃东西。第二,不要乱穿衣服。这些都是很危险的行为。”
权一真却指向他身后,道:“那像他那样呢?”
谢怜忽然闻到一阵微微的焦味,再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一看,只见郎萤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到一根火柴点燃了,正拿着它,淡定而娴熟地烧一件鬼衣的下摆。
谢怜:“……也……不要玩儿火???”
那鬼衣似乎被郎萤烤得痛了,衣摆向上蜷起,疯狂扭曲,不住闪避,不像一件衣服,倒像是一条泥鳅活鱼,这画面看起来居然还有点残忍。然而,虽然散出焦味,面料上却并没被烧出痕迹,看来,这些鬼衣的阴气已经充裕到能使它们免受火烧之灾。
听谢怜让他不要玩儿火,郎萤便随手丢了那根火柴,一只脚在地上踩熄了,又一副很乖的样子了。谢怜哭笑不得,过去道:“你今天怎么……”
说到这里,他脸上神情忽然凝固了。
因为他看见了,在他对面不远处,一条长长的白色布料挂在高高的木架上,被夜风微微拂动。布料上,映出了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在缓缓走动。而这个人影,没有头。
谢怜把郎萤往身后一拉,出手便是一剑,道:“都当心!”
这一剑把那布料和人影斩为两截。然而,布料落地,后面竟是空无一人,方才那无头人的身影消失无踪。谢怜还没来得及上前查看,背后又是一阵微微寒,猛地回头,瞳孔骤收。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身后。
不!不是女人,只是一件衣服!
方才被他斩为两截的,也是一件衣服,落在地上被布料盖住了。而四面八方,影影绰绰一堆人形摇摇晃晃地朝三人聚来。原来,不知不觉间,挂在庭院、走廊、染坊里的九十八件鬼衣,竟是全都自己从架子上挣脱了下来!
谢怜愕然:“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全都这样了?”
身旁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道:“万鬼躁动。”
谢怜回头一看,说话的是郎萤。他虽然没表现出任何不安,但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已然微起,明显也正在受着某种影响。
又是一次万鬼躁动!距离铜炉山开山日期越近,它对众鬼的提醒也就越是震耳欲聋。谢怜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三郎现在怎么样了???”
然而,形势不给他多想的时间,思绪急转,二十多件鬼衣已经贴了上来。权一真不假思索,一拳挥出。这一拳若是打在墙上、地上,那肯定是地动山摇、土石崩裂,可偏偏这千斤一拳,却是打在了几件衣服上。试想,连儿戏都知道“石头、剪刀、布”,布包锤。那轻飘飘、软绵绵的衣料,刚好就是克拳的!他拳风再重,布料给你这么软趴趴地一裹,毫无伤,只能谢怜提剑来上。但鬼衣们的闪避极为轻巧,一掠就能拉出四五丈,而且由于自身几乎没有重量,也就几乎没有任何声息,要捕捉它们的动静,提防它们的偷袭,比提防人要困难多了。
平日里都是人挑衣服,这时候,却是衣服挑人,九十八件鬼衣,迫不及待地要找一个合它们的身、合它们眼的人。人里面,女人是最爱挑衣服的;鬼衣里面,女服则是最爱挑人的。几十条颜色款式各异的女衣长裙疯狂往谢怜身上贴,剑都逼不走,战况比一群女人看到合心意的漂亮衣服上去抢还激烈,一时之间,谢怜身边仿佛花团锦簇,被一圈女装挤在中间拉拉扯扯。权一真把几件执着地往他头上套的童装拉下来丢到一边,奇怪道:“为什么这些女装都这么喜欢你?”
谢怜道:“可能因为看我比较亲切???”
不过,没有一件鬼衣去纠缠郎萤,也许是因为他是鬼之身,知道从他身上讨不到好处,便不靠近。谢怜一剑拦腰斩了几件女裙,被斩断的鬼衣分为上下两截,照样行动自如,而且闪避更快更飘忽。谢怜眼角瞥到几件鬼衣鬼鬼祟祟在摸索窗子,喝道:“关门,拉阵!别让它们出去!”
他们二神一鬼还能应付,但万一这些鬼衣溜出去找别人就麻烦了。然而,还是喊得晚了。染坊的庭院是露天的,已经有一件长袍扑腾几下宽大的袖子,腾空而起,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一般飞向夜空。谢怜叫苦不迭,道:“奇英!染坊里的交给你!”说完,足底一点,飞出墙去,抓住了那鬼长袍的下摆。
加了个人的重量,那长袍使劲儿扑腾袖子也飞不起来了,坠到地上还被谢怜死死抓住衣襟。但它居然狡猾得很,“嗤拉”一下撕裂了自己的一方衣角,壮士断腕一般,急急地从谢怜手里溜掉。恰好有个路人喝完小酒回家去,迎面看到个无头怪人飞奔而来,吓得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无头鬼!没有头的啊!”
谢怜连忙冲上来抓住那件衣服,给那人看,安抚道:“不要怕,不要怕!你看!不是没有头,是全部都没有。”
那人一看,衣领里果然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这真是比无头鬼更恐怖,当即白眼一翻,晕了过去。谢怜连忙接住他轻轻放到地上,道:“不好意思!我马上处理,马上处理。”
这一阵躁乱过去后,谢怜好容易才把飞出染坊的鬼衣们尽数抓回去,点过一轮,确定一件都没少,这才松了口气。
事已至此,谢怜道:“只好,还是用奇英那个最简单粗暴的法子,咱们一件一件穿上身试试了。”
他倒是愿意自己穿,但眼下另外两个合作伙伴比较难说,怕万一待会儿刚好被他穿到锦衣仙,出了什么意外没法应付,还是决定由他把持,盯着另外二人穿。
于是,郎萤和权一真都脱了外套,一件一件地试,每穿一件,谢怜便出类似“跳两下”或者“转个圈”这样简单的指令,看他们是否会遵从。
然而,九十八件都试过一轮后,二人各自都穿了四五十件,并无任何不妥反应。看来,这些鬼衣里,没有一件是锦衣仙。白忙活大半夜了。
郎萤和权一真穿着单衣,蹲在地上,谢怜则坐在满地乱七八糟的衣服里,扶着额头道:“卖假货,果然不可取啊……”
扶了一阵,他去找了灵文,通灵道:“灵文,我这边收集到了一些鬼衣,虽然里面大概没有锦衣仙的真品,但都挺邪乎的,有些棘手,你那边能派个人下来收走吗?”
灵文道:“好的,我立刻便安排。你收了多少件?”
谢怜道:“九十八件。”
“……”灵文道,“太子殿下当真能人,收到的居然比我报给你的还多。”
谢怜轻咳一声,道:“其实不是我……”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熟悉的背脊寒之感,谢怜微微一怔,抬头望去。
只见前方,飘飘摇摇的数条惨白布料上,映出了一个黑色的人形剪影。
这一次,既不是无头,也不飘忽了。站在那帷幕一般的长条布料后的,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能看出来,是个高高的青年,连那散乱至极的丝,都在人影边缘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