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达自小生在草原, 长在草原,他外祖母为北狄王,可以说从生下来便受尽宠爱,即使口中说着父亲早逝, 这其实这些事从来没到了他心里, 他也并没有到能够理解这个年纪。
可以说,雅达还不知道世间忧愁是什么。
但是现在, 他托着小下巴, 是真心实意为霍筠青感到难过了。
没了娘, 连妻子都死了, 也没有像他这么能干又可爱儿子。
雅达摇了摇头,心想他真是可怜!
如此陪了霍筠青半响后,雅达也有些肚子饿了,霍筠青骑马带着他去一处酒家要了些吃食, 之后才问他住处,送他回去。
听说他住在驿栈后, 并没有多想, 便径自送过来了。
这个时候, 香妩醒来, 不见了雅达,自是命人去寻,寻了半响, 已经是焦头烂额忧心不已,若是雅达出了什么意外,她怕是也不想活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 就听到外面侍女过来禀报, 说是有人将小王子送过来了。
香妩大喜, 忙要亲自去看,谁知小雅达已经蹦跳着跑进来了:“娘,我回来了!我们终于重逢了!”
小娃儿说话不知轻重,这话倒仿佛生死离别一般。
香妩本想过去重酬那好心人,如今见到儿子,自然是没心思去了,便命人道:“多送人家一些金银。”
底下侍卫自去办了,之后回复说人家并不要,香妩又细问了一番,知道对方形容尊贵,便道:“这是身份贵重之人,自然不好以金银亵渎,早知如此,应该请人家留下姓名,改日再登门拜访感谢。”
这时雅达却道:“我知道他家住哪儿,他告诉我了,以后娘要带我去找他!”
香妩听了,自是放心,一时问起来雅达怎么丢,那人又带着他去了哪里。
雅达便一一说了,最后给香妩说了坟前情景。
“他娘死了,他妻子死了,他也没有一个像我这样儿子!”雅达托着小下巴叹息:“他好可怜。”
香妩听着,也跟着叹了声:“既是年轻,又身份贵重,再娶一个也是有,既不曾娶,那就是对妻子情深不能忘了。”
倒也是一个有情人。
这么想着间,不觉竟然记起来侯爷,想着既来到燕京城,不知是否有机会再看他一眼,更不知如今他是否已经娶妻。
谁知用过晚膳后,香妩照例拿出一本书来教雅达读书,雅达看着那些字,突看到“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一句,指着那字道:“今日我遇到那位叔叔,便是以这个为名。”
他并不认字,不过却记得墓碑上刻着字形状。
小孩子无意一句话而已,香妩心却怦然一动。
青字,这也是侯爷名讳。
她看着儿子那像极了侯爷眉眼,叹了声:“好生读书。”
雅达有些不情愿,撅着嘴巴道:“好吧……”
谁知恰好读到了“东南生绿竹,独美有筠箭”一句,雅达又欣喜地指着这个“筠”字道:“这也是那个叔叔名字。”
香妩听着一怔,陡然间意识到什么。
只是这未免太过于巧合,觉得不太可能吧,又有些害怕知道答案,竟不敢再细问雅达。
反倒是雅达,催着香妩道:“娘,你快些给我读书啊,雅达要认字!”
香妩缓过神来,望着儿子:“那你知道他姓什么吗?”
雅达蹙着小眉头想了一番,最后用手指比划:“我不认识这个字,但我记得好像是这样写。”
他记忆力倒是好得很,如此比划一番,香妩辨认出,他比划出那个形状,就是一个“霍”字。
香妩心内大震,却又有一股悲伤袭来。
那人祭是自己妻子,这才四年时间,他竟已经娶妻,且和妻子天各一方?
他竟然孤身一人前往祭奠,可见对那妻子是情深义重不能忘了!
想想昔日侯爷,何等人也,眼高于顶,又将谁看在眼里,怎么可能亲自前往祭奠哪个!
香妩一时痛得几乎不能言,她发现这些年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不会在意了,但想到自己走了后,短短四年,他竟娶妻情根深种,便越发明白自己在他心里不过是个寻常侍妾,丢了就丢了,根本没半分要紧。
甚至于,他怕是心里恨着自己当年逃离,恨不得诛之而后快。
雅达见娘神情不对劲,忙问:“娘,你怎么了?”
香妩恍惚了半响,才逐渐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她,却是苦笑一声,当年自己离开果然是对,若是留在侯府,还不知道落得什么下场。
当下望定儿子,又细问了一番,那人什么模样云云,听到农人误以为他们是亲父子,越发肯定雅达遇到便是霍筠青了。
当夜,香妩哄了雅达睡下,自然是翻来覆去不能眠,一直到五更时分,听着外面更鼓声响,望向窗外,却是一窗月如霜,一时自是思绪飘飞,想起过往许多事,竟是根本不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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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妩既是知道侯爷就在燕京城,自然是越发谨慎小心,接连几日几乎是闭门不出,免得遇到侯爷。
至于如今新皇登基之事,只是由属下随行使者代为了解,知道如今已经改名为赵迎峰昔日霍迎峰如今惦记着自己母亲,几次问起来使者母亲这一次可会前来,知道并不能来,颇有些失望。
香妩虽没有亲见,但也感觉到赵迎峰是个重情,他是盼着能和母亲见一面。
这自是让香妩想起来昔年她认识那个霍迎峰少爷,他心性温柔体贴,对周围人都是极好,那个时候月晴想着给少爷当妾,惹得香妩也忍不住想想若是给少爷当妾岂不是吃香喝辣,哪里会知道,原来这霍迎峰竟然是自己亲生哥哥。
这么想着,倒是有些遗恨,因顾忌着霍筠青,自己不好和亲哥哥相认,如今只能暗中看看,回去说给母亲听。
如此过了几日,香妩也就罢了,雅达却是有些禁不住,他是野惯了,哪里圈得住,这一日便闹着香妩要出去玩。
香妩想想孩子也是可怜,哪能一直关着,又问起使者,知道这两日新皇即将登基,霍筠青身为新皇养父,自然是难免忙在其中,便略松了口气,想着带雅达出去逛逛。
她出来自然是薄纱覆面,不露痕迹,且是坐着马车。
谁知道也是巧了,霍筠青因抚养新皇成人,如今已经加爵为安定国公,因是大喜事,霍筠青便是再不近人情,也只能赴了宗族中设下宴席,那宴席就摆在西大街庆阳酒楼,而庆阳酒楼恰好是临街。
香妩这里领着雅达出来,先是逛了各处,雅达看到这个那个都想要,香妩自然不能委屈了孩子,买这个那个,竟买了不少,让侍女提着,跟在后面。
偏生雅达打眼一看,又看到那边游船,便嚷着要坐船。
香妩想着孩子自小生在草原,并没见过船,便也命人去雇船,想着陪他泛舟湖上。
那护城河渡口恰恰就设在庆阳酒楼下,雅达这里登船时,霍家宗族中一位堂哥,便看到了雅达。
当下多看了几眼,之后上了酒楼,说起来时,连连啧啧:“你们怕是不知,那娃儿倒是有些像我霍家血脉,和咱们像得很——”
一时看着霍筠青,却是道:“像极了筠青小时候!你且说实话,是不是你流落在外血脉!”
他这一说,大家自然都纷纷望定霍筠青。
须知霍筠青安定侯爵位是自己挣,如今又为安定国公,位三公之列,这国公爷爵位可以荫庇五代,可谓是光耀门第,时代罔袭。
宗族中子弟自然各有打算,有想将自己孩子继承给霍筠青,也有不指望那个,平日大家都是兄弟,盼着霍筠青早些有个血脉继承爵位。
是以听到这话,大家都望向霍筠青。
霍筠青脸上漠然:“一派胡言。”
不过心里,却是想起那一日碰到小娃儿雅达,听这名字像是外族名字,不过看模样,确实像极了自己。
谁知这时,那位堂兄突然指着窗外道:“咦,快看,这就是那个小娃!”
他这一指,众人都看过去,个个惊叹:“像,确实像!筠青,这真不是你种。”
霍筠青听得这话,脸色就沉了下来。
宴上气氛就不太对了,大家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了。
霍筠青勉强喝了几盏,便借故离开,当下自然也没人敢拦着。
他下楼后,来到那护城河旁,看着那柳絮飘飞流水潺潺,四月风光大好,他胸口却是憋闷得厉害。
自是记得,在他离开燕京城那一晚,也是香妩离开前两个人最后一夜,她曾问自己血脉一事,自己并不曾多想,只说并不以为意。
他是在后来无数孤枕难眠午夜,才明白当时她问这话时期盼。
其实她也是想给自己生下一男半女吧,只是当时自己哪里能体会她心思。
正这么想着间,就听得一个声音欢快地道:“叔叔,叔叔!”
霍筠青抬首,便见到雅达正倚靠在船头,欢快地冲他招手,笑得眉飞色舞。
其实刚才几个堂兄弟提起时候,他就猜着或许是雅达,不曾想竟然真得是。
雅达靠着窗:“叔叔,你来这里做什么呀?”
小孩子稚嫩声音说出来,那个“呀”微上扬,连同那飞舞眉,都洋溢着单纯欢快。
霍筠青:“恰好路过。”
雅达却是热情起来,招手道:“叔叔你过来我们船上玩吧!”
而雅达这话一出,船舱内香妩听得心都提起来了。
她紧攥着拳坐在船舱内,呼吸几乎停滞。
隔着一江水,岸上男人话,只是四个字而已,听在她耳中,却是犹如重锤一般。
这就是在梦里无数次会记起声音,仿佛在沙漠行走干渴行人听到甘露声响,以至于这声音入了耳,进了心,心便跟着在颤。
她是没办法忘记,那个凉淡略带着沙哑声音主人是如何将她抱紧了,又是怎么让她几乎掏心挖肺,恨不得将所有一切都奉上。
雅达是她秘密,是她从他那里偷来孩子。
现在却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了。
香妩有一种偷了东西被人知道羞愧感,这让她几乎不敢出半点声响。
偏生这个时候,雅达还颇为熟稔地和霍筠青搭话。
“霍叔叔,你快过来啊,你这几天去上坟了吗?你想我了吗,我可想你了,这里我谁都不认识,我娘也不让我到处玩,你带我玩好不好?”
雅达就是一个话篓子,一开口就收不住了。
若是以往,香妩自然是赶紧阻止他,但现在她哪里敢出声。
只能是盼着他和雅达说几句后便离开,自己带着雅达逃离。
偏生素来目无下尘霍筠青,竟然和雅达说起话来,甚至于后来,雅达颠颠地跑过来问:“娘,我想让霍叔叔过来陪我玩,可以吗?”
香妩下意识想说不可以,但是话刚到嘴边,她看到了雅达眼中流露期盼。
清澈稚嫩眸子,充满渴望。
香妩心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细微却钻心疼。